中國僧伽行持
運水搬柴,日常佛事



 

勞務中的行持

 
維持生命不能缺乏經濟生活,經濟生活要透過勞動工作而獲得。一般人透過工作求得衣食溫飽,也在工作中實現自己。在佛世時,出家人以乞食為生,同時藉機 磨鍊意志,傳揚佛法。但在重視勞動生產的中國,原來被視為神聖的乞食,便窒礙難行了,於是中國僧人依著隨方毗尼的原則,自耕自食。僧人生活的型態也由原來 的四處遊化,變成擇地安居,各種勞務工作開始出現在中國僧伽的修持生活中,因此中國佛教不但有源自印度靜中修的傳統,更開創了與生活俗事契合的動中修的方 法。

僧人的工作有那些呢?有體力勞動的工作,也有行政事務的工作。因而在中國的叢林就有負責照顧僧眾色身的典座、水頭、飯頭,及負責寺院經濟的副寺、園頭、田頭、莊主等執事分工。

或許有人會想:從事經濟營生的工作是否會增加僧人的貪欲,使他們無法過簡樸的生活?或因為與俗人一樣工作而失去了修行的意義?祖師大德們如何於動中修呢?勞動在修行生活中到底具有什麼意義呢?這就是本文要探討的重點。
 

靜中修與動中修

[禪定與勞動]
 
僧伽修持生活中有靜態也有動態的一面。原始佛教時期的比丘常獨處在大自然的靜僻處,一方面遠離人群與憒鬧,一方面隨順少欲知足的生活。他們修行的法門 不外乎十種不淨想、數息觀、十一切入、十隨念,或修習慈悲喜捨四無量心。而表現在外的是每天跋涉進入村鎮乞化飲食,間或有灑掃、搭建茅篷等勞務工作,卻少 做生產的事務或推動僧團所需經費的籌募等,時刻以保持覺醒為職志。直到現在,緬甸、泰國等南傳佛教國家,這種在寂靜中思惟無常、苦、無我,進而得到解脫的 內省、靜態修持生活,仍然盛行著。

佛教傳入中國的初期,僧人的修持方法仍沿襲著印度的傳統,如南北朝齊代的僧稠禪師「常依涅槃聖行,四念處法」,他也曾參訪洪山道明禪師「受十六特勝 法……又常修死想」。隋代曇倫禪師依端禪師出家時,端禪師便以次第觀告誡曇倫:「汝繫心鼻端,可得靜也。」儘管修持的方法仍維持印度的傳統,但在經濟生活 上,已由跋涉乞食轉變成積極的耕種,而成為與參禪並重的型態。

所以,僧人群居生活所衍生的作務愈來愈複雜,也愈來愈重要,坐禪與勞動成為叢林生活中最主要兩項活動,在中國僧伽的修持生活中,坐禪固是精進修持的一 部分,但不可忽視的是,勞動除了在經濟生活扮演重要的角色外,它也是一種藉事鍊心的修持過程。就如六祖惠能在初入五祖弘忍的座下時,為大眾搗米八個月,就 是個眾所皆知的例子。

惠能藉由動中的作務萃取出禪的真精神──內見自性不動,他在《六祖壇經》中說「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以及「一行三昧者,於一切處,行住坐臥,常行一直心是也。」由此可見修習禪定已不限於靜態的坐姿型式。

踐行這樣動中的功夫,不僅僅是對印度寂靜修持思想的批判,而且也是從積極勞動、自力更生的必要性去考量的。於是在勞動中修禪成了中國僧人修持生活的內涵,爾後更發展成為主流,乃至僧格的陶鑄也是在其中完成。
 
[我拂塵,我除垢 ]
 
其實在佛世時,也有在作務中證果的例子,那就是有名的周利槃陀伽拂塵的故事。周利槃陀伽天生就很笨,無法記住任何完整的一句話,連他的哥哥用盡各種方 法也無法教他,後來佛陀教他念「掃帚」二個字,結果他依然是念了「掃」就忘了「帚」,記住「帚」又把「掃」給忘掉了。最後佛陀就教他念二句話:「我拂塵, 我除垢」,每天他為比丘們拂拭鞋履時便一邊念著:「我拂塵,我除垢」。有一天他突然明白,佛陀教他拂除的不正是內在貪、瞋、癡三毒的煩惱塵垢嗎?那裡只是 外在的塵土?當下便斷除煩惱而證得阿羅漢果。

為什麼周利槃陀伽能在「我拂塵,我除垢」當中證果呢?因為他已將散亂的身心全部投注在「我拂塵,我除垢」這句話上,沒有第二念,接著他起了觀照,明白 塵垢有內外之分,於是斷除了內在的根本煩惱。「說法不在於嘴,禪修不在於腿」,這是在佛教叢林中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六祖也說:「道由心悟,豈在坐也?」從 這裡我們可以知道,打坐只是修心養性的基礎方法之一,它並不是開悟的絕對方法,只有心的清淨無雜、了了分明,才是證悟的關鍵。
 

神通並妙用,運水與搬柴

 
a 由人世間的俗事勞動到動中修的法門,到底作務與修行有何關係?在勞動時應以何種心態來面對呢?
 
[治心如治田]
 
在佛經中,常有將心譬喻成田地,佛陀也曾因農夫質問為何佛弟子不事生產,而以精進「耕心田」回答,這是從「事」(作務)回歸於「理」(耕心田)的教說。

在《百丈叢林清規證義記》中有一段異曲同工的教示:「『我心如田園,諸種靡不納,青黃與白黑,隨其所種生。菩提譬嘉禾,種之即有秋,持戒為疆理,忍辱 勿忘助,布施以糞溉,精進以耘耔。智慧為雨露,及時資潤澤,治心如治田,荒廢芽乃焦』,若不違斯喻,是則名知田園。」這些話清楚地道出園頭作務與行持的關 係和深義。

另外,百丈禪師恐怕常年服勞役的人會因工作而失了道心,在各堂寮清規中都一再叮囑說:「莫謂執事之外,更無所營,須知運水搬柴,無非佛事,舂米作飯,正好參求。」勉勵大眾師要正視運水搬柴不是一般世間俗事,而是件神聖的事,要置心於舂米作飯之間,努力去參究本心。

治心如治田,以作佛事的心地從事勞動,這是僧伽在作務時應具備的基本心態。
 
[勞動斷我執]
 
修行是為斷煩惱、去我執,原始佛教以思惟作觀的方式,看到此身非「我」、「我所有」而斷除我執;但中國佛教則是強調放捨身心勞動作務,以無瞋心、尊重 心、恭敬心服務大眾,日久自然去除對自身的執著,養成習勞的品德,悟道也就不遠了。來果禪師便曾懇切地說:「行單一執,誠菩薩事也。……能發心作事,吃苦 出力,無非供養十方諸佛賢聖僧,最要緊者,預行此行先息瞋心,……次滅懈墮……。」

中國歷代的祖師大德們,大都是從行單中出身的,如:雪峰在德山座下當飯頭,道匡在招慶座下任桶頭,紹遠在石門座下任田頭,曉聰在雲居座下任燈頭,義懷 在翠峰座下任水頭,香巖刈除草木,雲巖幫人補鞋、作鞋,臨濟鋤地栽松,仰山開荒牧牛,洞山鋤茶園,玄沙砍柴,趙州掃地,印光行堂。個個大德莫不是在勞動中 領悟到箇中滋味,而成為一代龍象的。

百丈禪師九十五歲時仍身先士卒領眾出坡,弟子們見他年紀已大,不忍他繼續勞動,將他的鋤頭、圓鍬等工具藏起來,他因此不吃飯,大眾沒辦法只好將工具再 還給他。他說:「我的德行不足以勞動別人來養活我。」想想,以九十五歲的高齡,仍拿著鋤頭、鐮刀和大眾僧一塊兒勞動,百丈樹立了「不作不食」徹底勞動的鮮 明圖象。
 
[作務中試禪機]
 
如果說參禪是找尋自己本來面目的機會,那麼勞動作務便是師徒與同修之間互相砌磋、交流的悟道機緣。《景德傳燈錄》中有很多禪師藉著勞動的機會,啟發弟子悟性的記載。以下就引幾則公案,來看看禪師與弟子間精采的對話:

盧山歸宗智常禪師入園取菜次,師畫圓相,圍卻一株,語眾云:「輒不得動著這個 。」眾不敢動。少頃,師復來,見菜猶在,便以棒趕眾僧云:「這一隊漢,無一個有智慧底。」

隱峰禪師一日推土次,馬大師展腳在路上坐。師云:「請師收足。」大師云:「已展不收。」師云:「已進不退。」乃推車蹍過,大師腳損,歸法堂執斧子云:「適來蹍老僧腳底出來!」師便出,於大師前引頸,大師乃置斧。

黃蘗一日普請鋤茶園,黃蘗後至,臨濟義玄禪師問訊,按钁而立。黃蘗曰:「莫是困邪?」曰:「才钁地,何言困。」黃蘗舉拄杖便打,師接拄杖,倒推和尚。 黃蘗呼:「維那!維那!拽起我來。」維那拽起曰:「和尚爭容得這瘋漢?」黃蘗卻打維那。師自钁地云:「諸方火葬,我這裡活埋!」

雪峰義存禪師蒸飯次,洞山問:「今日蒸多少?」師曰:「二石。」山云:「莫不足麼?」師云:「於中有不喫者。」山云:「忽然總喫,又作麼生?」師無對。

這些公案好像是描寫勞動時,師徒間彼此諧謔玩笑的情形,其實是僧人在勞動作務中各試禪機,進行悟道,呈顯了活潑的叢林農禪生活。
 

現代農禪何去何從?

 
參禪與勞動畢竟是兩種不同型態的修持方式,有的人入了禪堂參禪,便不願再從事勞動,覺得那是件非常打閒岔的事。在唐代的禪宗語錄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勞動作務在修持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事例,但是到了明代以後,這樣的禪風似乎已面臨考驗。
 
[我是辦道者,他是行務者]
 
明朝蓮池大師在《緇門崇行錄》中,舉宋朝的圓照宗本禪師白天勞動、晚上參禪的典範,提醒當時的僧人要辦道不忘作務:

宋圓宗本禪師,師永安昇公,昇道價重,叢林歸者如雲。本敝衣垢面,操井臼,曲 炊爨以給之;夜則入室參道。昇曰:「頭陀!荷眾良苦,亦疲勞乎?」本曰:「若捨一法,不名滿菩提;必欲此生親證,其敢言勞?」

蓮池大師感慨地說:「掌眾務而不礙商略古今,曲炊爨而不妨入室參道。今沙門袖手受供曰:『吾辦道者也,彼習務者也。』是何其與古異也?」

民國來果禪師語錄中也提到,有人因為被分配要勞動作務而業火沖天說:「我來叢林,是來辦道的,不是當行單的!」最後甚至就捲了衣單逃跑下山。他喝斥這 些人:「要知吃飯穿衣,屙屎放尿,上殿過堂,出坡等等,豈不盡是在動中忙,此種種事,可能免罷!……要知雪峰飯頭,溈山典座,堂裡坐禪,堂外禪坐,古德家 風,至今未墜。思之!我何人也,能不愧乎?」來果禪師認為在叢林中不容共住這樣的惡性比丘。
 
[農禪隱退]
 
勞動作務在宗教生活中有其修持神聖的一面,而在經濟生活的基礎上,又顯現出它屬於人間俗事的一面,不論神聖與世俗,勞動已成為中國僧伽修持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可惜那些只要參禪而不屑勞動的人,並沒有真實體驗到勞動對於修行的可貴。

現在勞動的性質已不像過去那麼與大自然緊密結合了,隨著各個季節提供不同活動形式、且富於生命變化的農業活動,已漸漸消失,勞動者活動範圍日漸狹小, 僧人與大自然的關係愈來愈疏遠,師徒之間的教授關係也不在田園間進行,電腦等高科技產品取代鋤頭、鐮刀,一種新的勞動型態逐漸取代農禪的生活方式,如何開 創屬於現代僧人的勞動修持生活,是進一步要思考的課題。

【參考書目】

一、來果禪師,《來果禪師語錄》,天華出版社,六十九年十二月,台北。

二、來果禪師,《來果禪師自行錄》,天華出版社,七十年三月,台北。

三、來果禪師,《楊州高旻禪寺規約》,大乘精舍印經會,七十五年二月,台北。

四、西村惠信,《禪僧的生活》,雄山閣,昭和五十八年七月,東京。

五、蓮池大師,《緇門崇行錄》,佛光出版社,七十四年十月,高雄。

六、釋聖嚴,《拈花微笑》,東初出版社,八十二年十一月,台北。

七、釋道元,《景德傳燈錄》,《大正藏》第五十一冊。

八、釋儀潤,《百丈叢林清規證義記》,心善寺倡印,桃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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