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越南河內紀行:  被仰望與被遺忘的
1)出發的起點

午夜夢回,往事永遠歷歷在目,無論時間過去了多久。我曾經在東半球那塊陌生的熱帶土地上,殺死過很多與我素不相識的矮個子黃皮膚的越南人,我忘不了他們臨死時盯著我看的眼睛,裡面刻骨的仇恨令我靈魂發抖。我們曾多次用火焰噴射器焚燒越南人的村莊,那些從草房子裡跑出來的人,渾身是火,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會在半夜把我驚醒,或當我 冷眼看著曼哈頓下班的人群時,突然在耳中響起。                                   —一位美國越戰老兵的自白



我曾經說過一個美國大兵的故事。這個美國大兵也曾受到難以跨越的心靈創傷,他親眼目睹一個越南僧人—多麼慈眉善目的越南僧人,抱著一個小孩走過來尋求美國大兵的救援。下一刻,僧人引爆了綁在身上的炸彈。後來,這位美國大兵選擇回到越南出家,重新開始自己的生命。
 
1955年至1975年的越南戰爭,也稱為第二次印度支那戰爭。對大多數美國人而言,這是一場開始於1965年,結束於1975年的戰爭,是為了阻止共產黨向東南亞進軍的一場戰爭。這場戰爭不僅讓美軍深陷泥潭,並深深割裂了美國社會。但是,對法國來說,第一次印度支那戰爭(法越戰爭)早已開始。從1945年持續到1954年期間,法國竭力保住其殖民帝國中的亞洲明珠,卻是不斷地失利,直到在奠邊府敗北後才退出。
 
而越南人則認為這是民族解放鬥爭或內戰,它是跨越了三十年的一場衝突,把種種直接或間接的對抗變成了殘酷的戰火,奪去了超過三百萬越南人的生命。這次的鬥爭最後是在1975年以一個陣營贏得勝利,另一個陣營失敗告終。越戰結束後,越南內部的動盪仍未停止。1975年開始了一場大規模的難民潮,無數的難民湧向香港尋求庇護。他們即使順利離開越南海岸線,仍要面對大海上的惡劣天氣、疾病、飢餓和海盜的威脅,據估計有將近四十萬的逃難者死於海上。
 
這是人類近代史上,值得我們深思的一場戰役。越戰開始不久,我已出家,當時傳來的新聞或照片,其戰爭的慘狀都相當令人震撼。等到越戰結束,以為越南人民終於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但看到那些海上難民擁擠在破舊船上等待救援的報導,我不禁常想:「第二次世界大戰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怎麼還會有那麼多難民流離失所,逃往馬來西亞、泰國、香港等地?」
 
現今都2019年了,難民潮的問題結束了嗎?世界各地戰火仍起,許多難民在地球村中流動,五十年前越南《戰火中的女孩》的驚恐奔逃與五年前敘利亞小男孩的浮屍土耳其海灘,同樣都讓人感到戰爭的殘忍。2019年10月,一輛開往英國的冷凍貨櫃車裡三十九具屍體,全是為了尋找更好生活的越南人,這再度躍上國際版面的越南,怎麼還是這麼令人感到悲痛!越南不是解放、統一了嗎?人民不是應該過上美好的生活了嗎?
 
有一次,我在高鐵上遇到一群來台灣觀光的越南人,他們都信仰觀音菩薩,詢問我可以去哪一間佛寺參訪朝拜。我回答:「可以到台北龍山寺或行天宮。」他們問:「行天宮供奉什麼?」我說:「供奉關公。」聽到是供奉關公的,那些越南觀光客竟然說:「不要!我不要去拜關公,我是要去拜觀音菩薩的,關公是你們的信仰。」越南人的信仰與台灣差別很大嗎?
 
1979年,我在嘉義香光寺開辦栽培佛教比丘尼的香光尼眾佛學院,沒想到三十年後,在開往香港的越南難民船中有個小女孩幸運又堅強地活下來了,輾轉生活於瑞士、加拿大,後來出家為比丘尼,還來就讀於香光尼眾佛學院。我鼓勵她寫下自己的經歷,完書之際,她請身為院長的我寫序,我寫了這樣一段:「一路走來,生命的疆域拉得如此寬廣,與人接觸多種多樣。她信佛、學佛、出家、受戒,來台灣參學,再回到多倫多道場,繞了半個地球,找到修學弘法的同道。生命經驗有時更是知識的來源,將它記錄整理下來,值得反省、反芻、反思,是再出發的起點。」
 
確實是再出發的起點。對越南的印象,除了越戰老兵的故事,近期就是越南新娘與咖啡,覺得對她仍是十分陌生,我應該跑一趟去看看。因此,藉著拍攝僧團新春祝福影片的因緣,決定實地走訪越南首都河內。帶著1963年廣德法師在西貢(今胡志明市)十字路口引火自焚的殉道畫面,也帶著2019年初在河內舉行的川金二會對越南繁榮崛起的期待,更帶著那全是越南偷渡客屍體的冷凍貨櫃悲歌,我重新深刻地認識這位中南半島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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