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信仰
向真經挑戰:談觀音「偽經」的創新性



 
挑戰正統經典
 
「偽經」是將佛教變成中國佛教的工具,它們雖以正統經典為基準,但同時也有創新性,一般說來,「偽經」都比較簡短且易懂易行。以《高王觀世音經》為例,它提出一個更簡易的得救公式,相對地,〈普門品〉就繁瑣得多了。「偽經」知道自己的優點,因此往往對正統經典採取批判的態度,這是「偽經」的創新性。
 
[挑戰真經]
 
「偽經」在教理及修持方法上完全根據真經,但為了建立自己的合法性及爭取民眾的信心,往往不惜攻擊正統的真經。如後來為《高王觀世音經》寫序的人,故意把它與〈普門品〉比較,而宣傳前者更為有效。因為孫敬德本來念〈普門品〉,但夢中沙門告訴他:「汝持此經不能免死」,然後口授孫另一部名為《觀音經》的新經,孫才因而得救。 

王玄謨是另一位與《高王觀世音經》起源有關的人物之一,他於宋文帝(四五O)時被任命為北伐將軍,但因戰事失敗而判斬首罪,夢中有人教他誦《觀世音經》一千遍可免死。《太平御覽》把王玄謨所誦的《觀音經》指為《十句觀音經》:「夢人謂之曰,汝誦《觀音經》千遍,則可得免禍。謨曰命懸旦夕,千遍何由可得。乃授云:『觀世音,南無佛,與佛有因,與佛有緣,佛法相緣,常樂我淨,朝念觀世音,暮念觀世音,念念從心起,念佛不離心。』既覺而誦滿千遍,將就戮,將軍沈慶之諫,遂免。」 

當王玄謨在夢中被人勸誦《觀音經》一千遍,他的直覺反應是把此經當作〈普門品〉。(〈普門品〉在西晉時就被簡稱為《觀音經》),所以王對夢中人說已命懸旦夕,怎麼來得及念一千遍?因為王的疑問,夢中人才教給他念誦這簡短的十句。 

簡短易持是「偽經」的特色,而且強調必須唸滿「一千遍」才有功效。以《高王觀世音經》為例,人們相信觀音親自把這部經教給王玄謨、孫敬德或龍學梅妻子念誦,一旦念到一千次,他們最害怕的苦難就迎刃而解了。 

在《佛頂心觀世音菩薩療病救產方大陀羅尼經》中有段話除了強調它本身的靈驗外,更向正統佛經挑戰:「又若復有人,得遇善知識故,誘勸書此陀羅尼經,上中下三卷,準大藏經中,具述此功德,如人造十二藏大尊經者也。如將紫磨黃金,鑄成佛像供養,此陀羅尼經威神之力,亦復如是。」在另一「偽經」《佛說觀世音三昧經》裡釋迦牟尼佛宣布:「此經是大威力,七日七夜讀誦此經,如前所說,都無虛事,若有虛者,我即忘諸餘經典,皆不可信。」佛更強調自己是受持此經而悟道來說明它的不平凡:「觀世音菩薩於我前成佛, 號曰正法明如來,.... 我於彼時, 為彼佛下苦行弟子, 受持斯經七日七夜,.... 即見十方百千諸佛在我前立,於斯悟道,今得成佛,號曰釋迦牟尼。 」在此「偽經」與真經之間的微妙關係值得注意。
 
[發生在中國的故事]
 
「偽經」往往強調此奇蹟發生在某真實人物的身上,且註明故事的來源,而其中大部分又都發生在中國。如《佛頂心觀世音菩薩救難神驗大陀羅尼經》中的第四個故事就是如此。以前有個官人要到懷州上任(今河南沁陽縣),但因沒錢置辦行裝,於是向泗州(安徽泗縣)普光寺常住借錢一百貫,寺主派一沙彌同行,以便到懷州把錢取回。船行到一處,官人忽起劣心,不想還錢,命下人把沙彌裝入布袋投水殺之。想不到沙彌從七歲開始,便一直信奉此經,並隨身攜帶經卷。所以雖被投入水中,但並未受任何傷害,彷彿有人扶他在空中走過一暗室,就來到了懷州。等縣官看見那被他拋入水中的沙彌出現時嚇了一跳,問他有什麼法術能入水不死,沙彌告訴了他。縣官頂禮懺悔,向沙彌請來經本,花錢請人抄寫一千遍,「置道場內日以香花供養散施」,後來升任懷州刺史。 

故事中特別指出沙彌來自泗州普光寺是很有意義的,因普光寺是唐僧伽(死於七一O)創立的,僧伽在當時被看作是觀音的化身,如此,這部「偽經」也同樣是以真名真事把觀音的慈悲救世具體化、中國化。 

「偽經」的作者們將最多的精力放在把該經與中國人的親身經歷連接在一起,使它不再是佛陀在遠古所講的玄理,而是觀音在特定的時地救某個有名有姓的國人時揭露的救世福音,如果國人照辦,一定能得到同樣的效果。且「偽經」解決的都是很現實具體的人生困難,它們提出的解決辦法不是參禪或精通義理,而是念誦,念經(或持咒)是每個人都能實行的,這可以說是一種最平等、最民主實踐佛教的修持方法,怪不得牧田諦亮稱「偽經」為「庶民信仰的經典」。
 
經文隨人事的遷變而改變
 
「偽經」另有一個特性,那就是經文不但沒有定型,且其合法性往往是依靠在真人真事的靈驗故事上,而隨歷史的演變,靈驗故事的具體內容自然有所改變。 

如《高王觀世音經》,後來的故事中除保留孫的名字外,其他情節作了不少修改。如「高王」變成「高歡國王」,又在孫行刑時刀折三段後,為了測驗該經的靈效,國王命令典獄者寫下該經,讓所有死刑犯各持千遍,結果也得到相同的靈驗,國王於是下令全民普誦。 

現存的《高王觀世音經》有五個版本,桐谷征一曾對它們作了很詳細的比較。大體說來,經文的發展愈往後愈繁雜,後來增加禮懺文、願文、佛名等,敦煌出土本及大正藏本還附有陀羅尼,這是早期三種版本所沒有的。 

此外,我曾在北京法源寺發現了近百冊《佛頂心觀世音菩薩大陀羅尼》等三卷經咒的刻本,卷上為《佛頂心觀世音菩薩大陀羅尼經》,卷中為《佛頂心觀世音療病救產方大陀羅尼經》,卷下則是《佛頂心觀世音菩薩救難神驗大陀羅尼經》。它們絕大多數是在萬曆年代(一六OO年)刻印的。冊子後都附有靈驗故事,它們發生在過去(最早不超過唐代)或在當代,如果是晚近的奇蹟,則往往是刻印者親聞或目睹的事實,因而使讀者更有真切感。除此之外,這些小冊子都有一定的規格,卷首都是白衣觀音坐在竹林中的岩石上,手裡抱著一個男孩,善財和龍女站左右,右上方空中飛有一隻白鸚鵡,左手邊則往往放著插有柳枝的淨瓶。經文最後有個牌記,記錄何人在何時為了何因而刻印這部經散發布施。如一部在正統十二年(一四四七)刻印的《佛頂心觀世音菩薩大陀羅尼經》的牌記上刻著:「京都江米巷北面南居住奉佛弟子陳宗華為求子嗣,告?陀羅尼經一藏(註:五O四八冊),果蒙佛力,添得一子,印散流傳,吉祥如意」。 

卷上《佛頂心觀世音菩薩大陀羅尼經》載有陀羅尼,其中近半數咒語與「大悲咒」相同,這應是撰造者故意抄錄的,其他與「大悲咒」不同的句子也許能在《陀羅尼雜集》或《陀羅尼經集》(《大正藏》九O一號)中找到。我認為「偽經」的陀羅尼不會是杜撰的,它們可能抄自一經或抄自多經,但陀羅尼被放在新的上下文中間,這個新的安排多半比較生動。 

「白衣大士神咒」則是國人熟知的另一個咒語,在靈驗記中曾記載宋朝時全州(屬廣西桂林道)有一貧苦婦人,日誦十句觀音心咒。四十九歲時病危,恍然見青衣人對她說:「你平生誦觀世音心咒,少了十九個字:天羅神,地羅神,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她如法持誦後,病就痊癒了,後來活到七十九歲。可見這十九字在宋朝才出現,至於現行的「白衣大士神咒」,與《法苑珠林》中登載的「觀世音菩薩說隨願陀羅尼咒」中的咒語相似,這又是「偽經」裡面幾乎總保有一些「真經」成分的另一例證。
 
與民俗文化結合
 
在討論「偽經」時,我們必須注意其時代背景,尤其它與中國的宗教和民俗文化有很密切的關係,隨著明末教派的繁衍及寶卷的流行,「偽經」的形式及內容也隨著改變。 

明朝萬曆的母親李太后曾於夢中被觀音親授《佛說大慈至聖九蓮菩薩化身度世尊經》,她同時也寫(或由他人寫)了一本《太上老君說自在天仙九蓮至聖應化度世真經》,這兩部經的經名都有「九蓮」兩個字,這點值得注意。因為李太后和萬曆曾推動「九蓮菩薩」的信仰,祂據說是觀音的化身,而李太后不論在生前和死後都被稱為「九蓮菩薩」。「九蓮」有何意義,該經並沒有解釋,只是「九」字時常出現,在形容該菩薩時甚至用連串的九個句子:「心生蓮華,性見蓮華,眼睹蓮華,耳聽蓮華,鼻聞蓮華,口吐蓮華,首出蓮華,身坐蓮華,足踏蓮華」。我想從該經反映的淨土思想看來,很可能與九品往生有關,不過「九蓮」這兩個字並不見於淨土經典。雖然在《早晚課誦》內〈往生位前上供〉儀式有如下包括「九品蓮華」的偈: 
 
願生西方淨土中 

九品蓮華為父母 

華開見佛悟無生 

不退菩薩為伴侶 

不過如果我們考察明代中葉開始流傳的「寶卷」,就可發現「九蓮」是個很常見的名詞。一般寶卷是白蓮教用來傳教的通俗經典,羅清(一四四六──一五二七)的「五部六冊」是寶卷的典型。學者們認為最早的白蓮教系統的寶卷是《皇極金冊九蓮正信皈真還鄉寶卷》,「九蓮」一詞已出現在書名之內。此經最早刻印於一五二三年,共兩卷二十四品,無生老母是該經最高的神祇,人類歷史分成三劫,由燃燈佛、釋迦佛和彌勒佛掌教,得救的人能參與龍華會,回到「家鄉」與無生老母重聚。其中我們可看到「九蓮」就是觀音菩薩:「諸天佛祖菩薩,忽聞寶香,不解其意,一齊都到九蓮天五品宮請問圓通教主,九蓮觀音,呼聞信香,不解其意。.... 」 

此外,李太后也很欣賞保明寺的創始人呂祖及其弟子歸圓,在當時呂祖被稱為「呂菩薩」,被視為觀音的化身,而歸圓也曾於十二歲時模倣羅清寫下了她的「五部六冊」(五種寶卷,一種有上下卷,故名)。李太后與保明寺這前後二位住持的交往,也影響了她所寫下的「偽經」。 

李太后的夢授經可能受到兩方面的影響,其一是永樂妻子徐皇后夢授的《第一希有大功德經》,其二則是保明寺歸圓代表的白蓮教系統的寶卷。前者提供了陀羅尼為主的修持方式,後者提供了「九蓮」的詞彙及觀音化身為凡人的先例,既然保明寺的創始人可以是老母及觀音的化身,為什麼李太后不能是九蓮菩薩,而九蓮菩薩就是觀音的化身呢?晚明的宗教氣氛有助於神人合一的思想,而李太后的「偽經」也受到該時代的影響。
 
結論
 
「偽經」與靈驗記有很相似的作用,它們都是強而有力的佛教中國化的工具。它們把佛教所宣示的真理牢固地種植在中國的土地上,這些真理不再是佛陀在陌生的異國向與中國人無關的聽眾們說的法,而是某一省的某人在某年從觀音親自聽到的經,而這部經真的發生了靈驗。所以當研究觀音信仰在中國建立及發展的過程時,我們不可忽視「偽經」所作的貢獻,因為它們和觀音的進香傳統、圖像、靈驗記及寶卷一樣,都是把這位原本為印度男性的大菩薩,轉變成國人最熟知、最愛戴的觀音大士不可或缺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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