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越南到台灣



 
 
 
 
 
 
我的童年和普通小孩子不一樣。
 
媽媽在我三歲時,就半身不遂,行動不便,那年她才35歲。我是由二姊帶大的。家人不放心我一個人亂跑,家教又嚴,所以,記憶中歡樂的童年,只是跟著五哥與一班鄰居的小男孩,一起玩官兵捉強盜。也會被五哥拉去陪他玩象棋,我的象棋技術就是從他那裡學來的。我幼時所學的中文,也是五哥教我看金庸武俠小說而來。
 
其實,我很喜歡像一般的小女孩玩家家酒、玩娃娃。可是大姊在我很小就離開越南,定居香港;二姊又忙於自己的學業與朋友;我是家裡的老么,大我一歲的五哥,無形中就成為我的玩伴,我就成了他的小囉囉。
 
很小的時候,我就與三寶結緣。
 
媽媽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曾在南普陀寺皈依;父親則是越南南普陀的大護法。因此,我和五哥很小的時候就有機會接近三寶,聽聞佛法。當時越南還沒解放,我倆很喜歡跟媽媽去南普陀找聖雄法師玩。他會教五哥寫書法、禪坐、打乒乓球,而我總是傻傻地坐在一邊。有一段日子,五哥不喜歡回家,要留在南普陀睡。大姊擔心他會隨聖雄法師出家,從那時起,不許我倆再去南普陀找聖雄法師。
 
但是,因緣是很奇妙的。越南解放後,大家都想盡辦法要離開越南,加上沒中文可讀,因此,許多人都跑去南普陀學佛。
 
當時,二姊跟朋友去南普陀,我也一起跟著去。聖雄法師會教大眾唱誦〈觀世音普門品〉,「世尊妙相具,我今重問彼:佛子何因緣,名為觀世音?……福聚海無量,是故應頂禮。」一吟唱起來,那個唱韻真是好聽。回家後,我一人在那裡哼哼唱唱,二姊聽了,十分訝異:「你怎麼會唱?」我回答:「我聽你們唱,我就會了啊!」
 
這是我九歲前的歲月。十歲,我就開始了四處避難。
 
越南解放後,我們一家也準備逃難,逃離家鄉—越南。
 
我們選在半夜下船,出門時四下一片漆黑。因為政府規定每人兩件隨身行李,什麼都不能多帶,帶的也都是最要緊的。四哥背著媽媽;二姊張羅兩袋大行李;而我一手拿袋衣服,一手提袋食物。趕著上船時,有個解放軍對我說:「妹妹,妳先上船,食物放下來,等一下,我會拿上船給妳。」當時年紀小不懂事,信以為真,就將食物給了那個解放軍。等到船開離港口後,二姊問:「妳的食物呢?」我回了解放軍說的話,二姊說:「唉!妳怎麼這麼傻,他是騙妳的。」
 
那一夜,天氣特別涼,我緊挨著家人坐著。逃命……逃命……,連回頭看一眼我的故鄉,都不可得。
 
船在海上走走停停,風大,浪也大,搖來晃去的。每天除了喝水、吃餅,擔心遇到泰國海盜搶劫外,所能做的,只是等待,連坐著睡,都充滿焦慮,不知船究竟要駛向何方?幸運的是,在船靠岸之前,我們沒遇到海盜。
 
一個星期後,船抵達印尼的一個小島。島上什麼都沒有,我們在那邊等了幾天。沒多久,被遣送到第二個難民營島。那是另一個荒島,比之前那個還荒涼。大家得親手蓋房子,開井取水等。天氣很熱,食物又不夠,很多人病倒了。每天都會聽聞到:這家誰往生,那家誰往生。一日過著一日,就這樣,住了半年多,我們又搬去第三個難民營島。
 
這個島比之前的好多了,有許多其他國家的救難組織來支援,提供的食物比較充足,挨餓的情況少了。但是,我們還是很焦慮—總不能一直待在這個荒島上啊!
 
當時,我們提出去美國或加拿大的申請,被退了回來。在美加沒親戚,又不懂英文,根本過不了關。還好,瑞士派人來收容孤兒及傷殘人士,我們試著去申請,竟然通過了!真是太令人欣喜了!
 
我還記得自己問哥哥:「瑞士在哪裡?沒聽過這地方。」
 
哥哥回答:「管那是什麼地方,有人肯收容我們就好啦!
 
我們要趕快離開,再等下去,所有人都走光,要走也走不了!」
 
我們一家幾口,就這樣在印尼難民營住了一年,而後轉到瑞士。
 
移民瑞士後,我們很幸運被安排到首都伯恩(Bern)居住。瑞士政府的社會福利很好,特別照顧難民和傷殘人士。到那兒後,我們一家人—媽媽、二位哥哥和我—終於能夠過著安定的生活了。我終於可以專心上學了,除了學德文,也要上法文課。一晃眼,高中畢業,我還申請大專入學。這段期間,除了上學,我還去學做皮衣,日子過得很充實。
 
好景不常,就在生活得較開心時,五哥卻罹患肺癌。半年後,他離我們而去,走時才22歲。為了不讓媽媽太過想念哥哥,我們離開了瑞士這傷心地,移居到多倫多和二姊共住。
 
剛到加拿大,真的很不適應,樣樣都要重新開始,還要學英語。每天放學後,還要趕去二姊夫的餐廳幫忙。後來,二姐他們生意失敗,沒多久又離婚,我也跟著失業了。
 
找不到工作的我,帶著13歲的外甥女去紐約打工。從美國回來後,還是找不到工作。為了增加自己的經歷,我去大專學電腦,假日去老人院做義工。在加國,一個新移民想找工作並不容易,我兼職侍應生和售貨員兩份工作,就這樣,在百貨公司做了九年。
 
在加國的生活是愉快的,除了上班,閒時常陪媽媽到佛堂拜佛,因而與剃度的恩師結緣。師父是一位很慈悲的長者,她教我佛理,也教我做人的道理。學佛一年後,我便歸依三寶和受五戒。
 
但是,過沒多久,媽媽得了末期鼻咽癌。這消息讓全家人傷心欲絕,於是我決定吃長素,日日誠心誦經、拜佛,只求菩薩保佑媽媽早日康復。最後,媽媽還是敵不過病魔的折磨,往生了。
 
我很相信命運和緣分,更相信因果。人的一生變化無常,對我來說,前半生的變化和遭遇,令我終生難忘。媽媽往生後,我得到師父無私的幫忙、關懷和照顧。讓我搬入佛堂居住,鼓勵我振作,教導我做人的道理,啟發了我向佛的心志和思維。我發現自己在世間是如此的渺小和無知,而這更引發了自己出家的念頭。
 
從小到大,我輾轉世界各處,並不是去旅遊,而是為了活命。小小年紀,就跟著家人逃難,遠離故鄉,在異國流離求生,嚐足了人生的逆境,對人生的苦與無常感觸特別深。一路走來,酸酸苦苦,當中有很多無奈,也流過許多眼淚,遭受到許多難以理解的待遇。但也學會很多東西,對生命的領悟也多一層。我很感念這些苦痛的遭遇,畢竟在安定的社會與安寧的學校生活中,是學不到、也體會不出逃難與難民營的深切苦楚。
 
如今能出家為尼僧,來到台灣香光尼眾佛學院就讀,這也是輾轉不可思議的因緣。或許,這一切都是因緣所生法,無論順遂或困頓,不須埋怨或憤怒。因為沒有過去的這些經歷,就不可能造就現在的我。—這就是所謂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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