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伽耶
第二件紗麗

在薄暮的朦朧中,一切東西看起來都像幻影,尖塔的基身消失在黑暗中,而樹頂也像是墨水的污斑。我將等待著清晨,我將醒來看見你的城市在光之中。 泰戈爾



金剛座上畢缽羅樹下

佛陀在尼連禪河邊,被牧羊女當作是天神,供養了一碗乳糜後,來到畢缽羅樹下精進禪思。經49天後一晚,那夜星光燦爛,佛陀的心也如星光般閃耀,這是驅散煩惱迷霧、柔和而明亮的智慧之光。

這偉大覺醒發生的位置,稱「金剛座」。「金剛座」與天地同時生成,賢劫時,有千佛坐在這裡入金剛定,因此稱為「金剛座」。如來要成正覺時,在其他地方打坐,大地都會震動;唯獨在金剛座打坐時,大地才會安靜不傾動。

佛陀從尼連禪河走來,看上一座山的幽靜,便想在那裡證正覺,一登上峰頂,整座山就開始搖晃,嚇得山神趕緊請求佛陀不要在此地入金剛定。往前走,有個石窟也很不錯,一坐,大地又震動,整座山搖搖欲墜。幸得天神指引,才來到這早已為佛陀證正覺準備的金剛座。

金剛座上有棵畢缽羅樹,枝葉青翠,綠蔭蔽天。因為這棵畢缽羅樹見證了佛陀覺悟的重要時刻,也就被稱作「菩提樹」。正覺的樹,也難敵世間人事興變,幾番翦伐火燋,今日所見菩提樹,是19世紀重植。一樣茂葉含翠,巍峨參天,圍著紅布幔,供滿濃郁香花(有點像台灣的石頭公的裝扮),還有一塊阿育王放置標示金剛座的石板。虔誠朝拜,金剛座上、畢缽羅樹下,偉大的覺醒,一樣令人感到無限崇仰與敬畏。
 
事實上,來到菩提伽耶,主要參訪的是那座十四世紀興建,後因水患深埋於地,又被挖掘重建於19世紀的摩訶菩提大塔。從入口脫下鞋子,漫步大塔,是一階一階往下走;從地拔起的大塔,雄偉而肅穆。來來往往的觀光客拍照;著棗紅色僧衣的藏傳比丘正揮汗地精進大禮拜;金黃色袈裟的南傳比丘低頭經行。當然,我們還見到台灣法師領著居士,在地鐘聲中,專注唱念著「阿彌陀佛」。
 
繞行撫觸大塔的雕刻,我正沈浸在遙想佛陀當年的感動中時,一個沙彌,穿著南傳袈裟,拿著一片菩提葉,輕輕地碰了我一下,張著黑澄澄的眼珠,輕輕地說:「give you!」聽說這裡有些小乞丐,會穿著出家人衣服化緣。我提高警覺,搖搖頭,趕緊往前走,哪知這沙彌竟一直跟著,他睜著誠懇的大眼,輕輕地說:「I give you!」我瞪著大眼回看著他,一片菩提葉的誠意,能夠敲詐什麼?大概是他想跟我結緣吧!就這樣,我收下菩提葉,說了聲謝謝,便轉身離開。傳戒典禮得要趕緊去籌備。

殊勝的傳戒結束了,第一件事就是趕緊……上廁所。就在我匆匆前行,那位沙彌出現了,用著他誠懇的大眼,指著我插在名牌套上的菩提葉,比比他自己,表示是他給我的,我點頭回意表示還沒忘。接著他就開始說他來自斯里蘭卡,如何如何……,這……,一片菩提葉是結緣,但是,我還是得有表示啊!

殊勝的傳戒

我們安排在大塔後方的一片柏油平地傳授在家菩薩戒與五戒。菩提樹蔭下的柏油平地是免費的,幸運的是我們租借到了地毯、麥克風、小音箱、桌椅。原本所安排的:坐在矮板凳上的悟師父,在鋪著布的行李箱上,威嚴地敲下鎮尺,對著虔誠的居士們,大聲喝道:「能持否?」—這畫面怎麼有點像包青天!還好這裡服務周到,整場菩提伽耶傳戒典禮既莊嚴又隆重,這些器材真是幫了大大的忙。雖說異地辦活動,一切從簡,若有現代化設備協助,那自然是不在話下的滿意囉!

佛曆2551年12月18日,在印度菩提伽耶—一位凡夫成為至聖的地點—77位居士,從悟因長老尼求受了三歸五戒、在家菩薩戒,誓願盡形壽追隨佛陀腳步,持守佛陀的教誡。生生世世,願在三寶護念下,永不忘記此時此刻的發心。

金剛座旁,畢缽羅樹下,再傳一段佳話。時眾鳥歡鳴飛繞,法俗無限歡喜而還。

苦行林

下午安排遊覽佛陀修苦行的苦行林,先是到佛陀化度三迦葉之處,之後再穿越乾枯期的尼連禪河,在漫漫黃沙塵中,參觀牧羊女蘇迦塔(Sujata)供乳糜的地方。

佛化度三迦葉紀念處,脫落漆彩的涼亭,還能敘說一件集體改宗的宗教大事—三位極富聲名的宗教師,領著千位門徒棄本宗而改投佛教。撫今追昔,我輕問:當優婁頻螺迦葉波對門徒勇敢承認自己的錯誤,並說:「吾亦與爾俱返迷途。」是什麼心胸與勇氣?近代,台灣現代禪創立者李元松,從倡導「理性、自力之禪」到「往昔一切的修行,我已全部放下,唯剩一句『南無阿彌陀佛』。」令追隨者錯愕。落差極大的是舍利弗的外道老師散若耶,在面對舍利弗的離去與勸導,拒絕承認自己的有限,後竟抑鬱吐血而亡。

宗教生命探索的過程與體認,不只熱情、堅持與奉獻,在幡然回首那一刻,理應「往昔一切全部放下」。如果真躊躇了,又是為了什麼?

黑與紅

下車徒步進入村莊,鋪著柏油的小路穿越緊鄰的土砌茅屋,沒有門或者只是稀疏的竹籬笆圍著。屋後是一畦一畦的田,有些種著高麗菜,大多是休耕,樹很少。這是尼連禪河邊的小村落。

不知從哪家竄出來的小孩,一個接著一個,男孩女孩都穿得破舊,發油成條的頭髮與身體,只有飛繞頭上的蒼蠅愛樂不捨。小孩們跟上我們的腳步,一路喊著:「money、money。」另外,有幾位穿著較好的青年,一樣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拿著筆與收據簿,說著流利的英語,也跟在我們的隊伍中,為他們的學校募款。
 
聽著三迦葉的故事未竟,突然傳來毆打怒罵的聲音。接著,就聽到小孩們興奮的尖叫聲,所有的孩子們都跑往某個方向。我驚愕地四處張望,遠處,只見一位青年手摀著臉被趕出三迦葉的涼亭。「怎麼回事?」據說是這位青年越界募款遭驅逐。而我心有餘悸的是:那群小孩發現有熱鬧可看的尖叫聲。

離開苦行林時,穿插在我們隊伍的,除了這群小孩、青年,又多了圍著破舊紗麗的老婦人、不良於行的殘障者,在田隴中形成一條長長的人龍,百人隊伍看起來竟有三百人之多。我抬頭往前看時,蜷曲的髮、俊俏的側面、還有黑色夾克,那位被毆的青年竟然就走在我的前頭。他左側一道鮮紅的刮痕,劃破黝黑的臉龐,更顯得刺眼。一路,只要他側轉過頭,我就盯著那道紅傷痕看,耳邊猶存那群小孩興奮的叫喊。

暴力與貧窮

人一旦有了歷史意識的覺醒,就不再只憑本能過日子,而會開始以外人的眼光來看自己及自己所屬的團體,也開始產生某種憤怒。如今,印度到處瀰漫著這種憤怒。印度人經歷了普遍的覺醒,但每一個人最先察覺到的是自己的團體或社群。每個團體都認為自己的覺醒與眾不同,每個團體都想把自己的憤怒跟其他團體的憤怒區別開來。
(奈波爾∕百萬叛變的今天)
 
印度的暴力問題難以迴避,報紙每天都會刊登官方報告,描述幾個人被錫克恐怖份子殺害;幾個人因窩藏恐怖份子被捕;幾個穆斯林與印度教徒衝突被捕……不同團體或社群所引發的暴力衝突,還包括了膚色、種姓、性別等。

在新德里最後一晚,我們計畫去印度門參觀,卻只見警察、拒馬、槍枝;從印度回台灣時,新德里機場門口就是一把機關槍對準每個走入機場的人。事實上,當印度在2006年晉升為全球五大核武勢力之一,甘地所提出的「非暴力」在印度已成了令人羞於提及的陳腔濫調。

1985年8月15日,印度第一位國家總理尼赫魯上任,他欣然向蘇聯學習,完全抹煞甘地的政治理念,將印度帶向國際強權的方向。不斷發展國家軍備實力,忽略農村,強化國家的力量控制廣大的農民,並以武力的方式併吞許多印度王侯的公國。而計畫性的國家發展戰略所帶來的結果,就是力量強大的國家印度,另一方面是生活貧窮悲慘的印度人民。
貧窮的強權,印度,縱使是世界第十二大經濟實體,甚至擁有亞洲矽谷城的高科技國家,印度卻有世界三分之一的貧窮人口。佛經裡曾提到有對乞丐夫婦,他們共穿一件衣服,一位外出乞討,另一位只能躲在家裡。在見到佛陀之後,他們供養了那塊連衣服也稱不上的破布。難以置信的貧窮,甘地也曾遇見。

甘地在比哈爾省堅巴蘭停留六個月,深感震驚的不只是農民被剝削的悲慘,還有村子裡的貧窮和骯髒。他曾請人來村子裡為孩子們上課,並教導婦女基本衛生。有人問了婦女們為什麼不換洗衣服?其中一個婦人帶他們到住處看:「你看,我的箱子和櫃子裡連一件可以替換的衣服都沒有。身上這件紗麗是我唯一的一件,要怎麼換洗?請您告訴聖雄,如果他再給我一件紗麗,我保證每天洗澡,每天換穿乾淨的衣服!」

時隔九十年後,我在印度比哈爾省,望著裹著破舊又骯髒紗麗的婦人,伸著手,連money也哼不出。老婦人,還沒等到第二件紗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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