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因法師說禪(四):  祖師西來意/馬祖道一禪師
5汝放身命處



只遮箇?
百丈懷海禪師是馬祖的弟子。馬祖問懷海說:「汝以何法示人?」(你用什麼法來指示眾人?)
 
懷海禪師就舉起一根拂塵。「拂塵」是僧人的用物之一,做為清垢除塵或驅逐蚊蟲的一種工具。懷海豎起拂塵,意思是表示自己是清除煩惱塵垢的人。
 
馬祖就說:「只遮箇?為當別有。」(只是這個?我以為應當還有別的。)
 
懷海禪師立刻拋下拂塵。
 
馬祖當然不是在講「拂塵」這樣東西,他言外之意是:「只有一種功夫啊?我以為還有別的呢!」這是在問懷海禪師看到塵垢就以拂塵去除,但是如果沒有塵垢時,你又用什麼方法呢?
 
修行需要「減法」,也需要「加法」,懷海禪師以拂塵去除塵垢後就能現出本來面目,這是「減法」。可是古德們也常告誡我們要多做功德、種植福田,這是一種「加法」,其目的都是應機說法,法門應有「加法」或「減法」,無非實踐佛陀的德行,同樣是回到佛法的本意。
 
如何是佛法旨趣?
百丈懷海禪師問馬祖:「如何是佛法旨趣?」(什麼是佛法的旨趣?)
 
馬祖回答道:「正是汝放身命處。」(正是在你放捨身家性命的地方。)
 
什麼是「放捨身命處」?就是指你真正的歸命處,那就是放下,放捨你的生命。如果連你最在意、執著的身家性命都可放捨,你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呢?我們往往有太多的擔憂、嫉妒、懷疑,這些都是自尋煩惱。如果你能以佛法的空性智慧來面對,你原來充滿煩惱的生命就能轉身,你在自己的身心裡就能真正放捨。佛教的本意、宗旨在哪裡?就是讓我們要放捨生命。
 
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
有天馬祖上法堂說法,過了許久都不開口說話。那時懷海禪師就收起面前的坐席,馬祖看到了,隨即退下法堂。師徒兩人都沒說話,但法也已經說完了。
 
馬祖與懷海的「對談」,讓我想起了白公老人(白聖長老)帶領我們禪修時,曾說過的一個故事。
 
有次佛陀上座說法,佛陀尚未開口,大家都不知道佛陀要開示的內容,只有文殊師利菩薩知道,於是文殊菩薩在佛陀開示前,就唱起〈鐘聲偈〉:「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
 
這兩句偈語的意思是:大眾要用心聆聽佛陀的教法,佛陀的教法就是如此。「法王法如是」的「如是」就是指行、住、坐、臥等一切語默動靜,就如馬祖的上台、懷海的收席、馬祖的下台,一場無言的說法就在當下展開。
 
你一定會驚訝為何佛陀說法只是如此平常,這怎麼不是呢?《金剛經》裡就記載佛陀著衣持缽、入城乞食,然後回到祇樹給孤獨園,吃飯、收衣缽、洗足後才坐下來說法,這樣一個動作接連著一個動作循序施行。法王的「法」就是如此,「開示」是一種說法的儀軌,「靜默」則是另一種說法的方式。
 
馬祖上法堂,卻靜默不語;懷海收坐席,馬祖立刻自法堂退下,他們說了什麼「法」呢?這是師徒兩人彼此的默契,無言的說法,其宗旨是「放捨生命」。是馬祖放捨生命,還是懷海放捨生命?兩位心心相印—你如是,我亦如是。
 
我們看禪宗祖師們好像都在打啞謎,其實那些都是機鋒,是應聽法者的根機而說的法,有時雙方都不言語,只是透過某種動作,便已完成了傳法。所以,「說」是一種示現;「不說」,也是一種教法。各種方法隨手捻來,只要能夠讓大家可以放捨生命,找到自己生命應該在哪個地方開悟,這才是佛陀說法的真正本意。
 
八苦交煎總不妨
真歇了禪師的涅槃堂詩所說的是另一種放捨生命的境界。
 
真歇了禪師是宋朝左綿(今四川綿陽)人,少年時即入佛門,十一歲時出家,十八歲時就能登上講座,講經說法。後來往四方參學,修習禪法。當到達鄧州(河南)參謁丹霞子淳禪師,有天登上缽盂峰,忽然大悟,得到子淳禪師的禪法要旨,後又繼承真州長蘆祖照禪師的法席。又歷經住持四明補陀、台州天封、福州雪峰、明州育王等各佛寺,大振曹洞宗風,幾乎遍達半個天下。
 
當他年邁體衰且病重時,便被送至了涅槃堂。「涅槃堂」是叢林裡為重病而將離世的僧眾準備的堂室。
 
躺在涅槃堂裡的病床上,真歇了禪師作了一首詩偈:
 
訪舊論懷實可傷 經年獨臥涅槃堂
門無過客牕無紙 爐有寒灰席有霜
病後始知身是苦 健時多半為人忙
老僧自有安閒法 八苦交煎總不妨
 
「訪舊論懷實可傷,經年獨臥涅槃堂」,前兩句詩偈在回憶過去拜訪故舊、高談本懷的情景,實在令人感傷。現在的我,經年只能獨自躺臥在涅槃堂裡等死。
 
僧人在衰敗且孤苦無依中,身軀已經無法起身,在餘下的時光中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怎不令人感慨,心有戚戚焉?
 
「門無過客牕無紙,爐有寒灰席有霜」,想當年門庭若市,噓寒問暖,參訪者絡繹不絕,受人景仰,如今老邁之軀,却面對門前無客造訪;窗牖上的紙也被寒風吹破,卻無人來更替換補綴。室內雖然有火爐,爐內卻只剩下冷灰;我的床上只堆積著窗外吹進來的霜雪。
 
真歇了禪師用了兩個「無」與兩個「有」來描述自己的處境,門前應有訪客且窗上應有窗紙,但兩者皆無;火爐裡應無冷灰且床席上應無霜雪,但兩者皆有。這兩個「無」與「有」,道盡了真歇了禪師於涅槃堂裡老邁却無人聞問的困境。
 
「病後始知身是苦,健時多半為人忙」,反觀當下,在生病中,才確知此身是苦;在強健時,我多半奔忙於人情酬應中。
 
平時都忙著講經說法,身體健康有事可做,其實自己還是很喜歡的!但生病後,身體不再強健,無法再弘法,不但身體很苦,心也會苦,即使是功勳彪炳的英雄好漢對病苦也是無可奈何的。
 
「老僧自有安閒法,八苦交煎總不妨」,僧人雖老邁,應不至於只是在愁嘆叫苦:我自然有安閒的功夫,即使八苦交煎也無礙。
 
「八苦」是指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等八種苦。「交煎」是說這八種苦正在交相逼煎。躺在涅槃堂裡,看著窗外的遠方,雖然心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但身體枯槁如朽木,如何不煎熬?但他有安閒之法,那就是「放捨生命」。
 
如何是「放捨生命」呢?身體健康時,能住持道場、大弘禪法;生病時,就接受自己的現況,放捨下四方邀約的繁忙法務,即使八種苦交相逼煎,也能於病中安然自在,自有脫身之方!
 
阿難的開悟
我再舉阿難尊者的例子來說「放捨生命」。佛陀去世後,大迦葉號召了五百位阿羅漢發起第一次結集,卻將「多聞第一」的阿難摒除在外,原因是阿難尊者尚未證得阿羅漢果。
 
阿難侍奉佛陀廿五年,與佛陀形影不離,直至佛陀涅槃為止。一生之中完全遵照佛陀的意旨行動,跟隨佛到各地弘化,他博聞強識,佛陀的教法可說完全地流入阿難的心中。大迦葉除了以未證阿羅漢果的理由拒絕阿難之外,還提出了十件與阿難有關犯威儀法的事來責怪他,阿難聽了心裡非常慚愧,立即懺悔。
 
佛陀未入滅前的弘法原本都有阿難的參與,現在問題是,大迦葉拒絕他參與結集,怎麼辦呢?他放捨生命,學著放下,他侍奉佛陀時,是放下他個人的;但現在轉到結集法輪,仍然是要放捨生命。回到住處的阿難,整夜精進行禪,觀察「抬起、移動、放下」的一一動作,直到天將破曉,想稍作休息而徐徐躺下時,心全然地放鬆,且持續地專注於觀察躺下的動作,於瞬間證得阿羅漢果。
 
阿難最終被允許參加結集,也才有今日的經藏與律藏,讓我們得以學習佛陀的無上智慧,這就是「放捨生命」。該做的就提起來,努力盡全部生命去做;該放下的就放下,不再牽掛。生命本來就該如此,健康時如是,生病時如是,處於眾中或獨處時也是如此。如果你總想著因自己的努力,而別人就應該感激自己,那就是一種妄想了。期待與執著兩者若有出入,也應該是要放下的。
 
個人的生命要在哪裡呈現?那就是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不就是如此嗎?在佛法的道路上,我們扛著弘法度生的使命,不論內修或外弘都不曾離開這樣的身心,在度化他人的同時,我們也在完成自己。從自利的角度或利他的角度來說,這是兩件事嗎?不是的,它是同一件事!佛法最高的悟境就是「放捨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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