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爛陀 / 靈鷲山
寂寞的輝煌

有些船已離去,有些還沒準備,但是,我將不會滯留在後頭。帆已張滿,鳥群從彼岸飛來,但是,假使布帆下垂,假使岸上的音信遺失,我仍會向前航行。 泰戈爾



摩揭陀國王舍城

離開毗舍離,我們進入了古印度大國—摩揭陀國。摩揭陀國是印度古代十六大國之一,他有兩個顯赫的王朝,一個是西元前四世紀到西元前185年的孔雀王朝,著名阿育王便是孔雀王朝極盛之時的統治者。另一個繁榮時期,是西元後四世紀到六世紀末的笈多王朝。此期的藝術、文學以及經濟都很繁榮。玄奘西行所遇到的戒日王,在西元七世紀,亦是以摩揭陀王身分與唐朝往來。而佛教,歷經佛陀時代的摩揭陀國王頻毗娑羅王、阿育王、迦膩色迦王、戒日王等提倡弘揚,在印度也曾有過花團錦簇的繁華。

曾幾何時,當我們的巴士穿過摩揭陀國的文化經濟中心—王舍城的牌樓時,我四下張望,也就只就剩這個牌樓還老淚縱橫地說著一個泱泱大國的昔日風華;一個被喻為印度文明最高成果—佛教,在此地的凋零。

竹林精舍

我們起個大早來到竹林精舍。竹林精舍相傳是佛陀時代摩揭陀國國王—頻毗娑羅王贈給佛陀及僧團,好讓僧團結夏安居時有個落腳的去處。另一說,更有趣些。有個迦藍陀尊者受佛陀教化後,十分歡喜,很想供養佛陀一個弘化道場,但是自己唯一的竹林先前已布施給了外道。沒想到,後來竹林裡鬧鬼,嚇得外道都跑了。整理過後,尊者便歡喜地將竹林送給僧團。鬧鬼!別害怕,是尊者誠心感得鬼神來成全這樁美事。

佛教第一座精舍—竹林精舍,曾經聖賢雲集,人才薈萃;爾今,竹林精舍只剩迷濛於林間的晨霧,搖曳於微風的竹枝,也許還有好心的鬼神無悔地守著吧!

那爛陀大學遺蹟公園

與竹林精舍相距約半小時車程,我們也到了那爛陀大學遺蹟公園。

那爛陀(Nālandā),意譯「施無厭」。有說是寺旁的池中有龍,名叫「那爛陀」,就以龍名命名。玄奘考察應是:佛陀前世當大國王在此地建都,因為國王喜捨樂施,大家就稱他為「施無厭」。

那爛陀寺從西元五世紀鳩摩羅笈多王始,不斷增修擴建。至西元七世紀,在戒日王的大力支持下,那爛陀寺的規模宏大,建築壯麗,藏書豐富,常住僧眾多達四千餘人,是當時全印最大的佛教寺院。僧眾高僧雲集,學者輩出,學風鼎盛開放,也可說是當代的佛教學術中心。
 
玄奘與那爛陀

提到那爛陀寺,總會想到中國高僧玄奘。玄奘約在西元630年進入印度境內,巡禮北印度諸國及佛教聖地後才到那爛陀寺。他跟著戒賢法師學習《瑜伽師地論》及其他經論五年,又至其他地方參學四年後回到那爛陀寺,主講唯識宗重要經論,造成很大的影響。當時空宗與有宗爭論正激烈,玄奘以梵文寫出融合兩宗學說的《會宗論》,受到兩派高僧的激賞。西元643年,戒日王邀請玄奘主持在首都曲女城舉辦的無遮大會,會中玄奘標宗任人難詰,經十八天無有異議。玄奘自此聲名大震,被尊稱為「摩訶耶那提婆」(大乘天)。在印停留了十四年,玄奘將其萬水千山的跋涉與回憶,全寫入《大唐西域記》,不僅向當時的中國人介紹印度;多年後,準確的文字紀錄填補修訂了印度歷史,也成了勘定今日印度遺跡的定盤星。

玄奘在印度發出的光彩與那爛陀寺的繁盛相映,是印度佛教最後耀眼的輝煌。戒日王統治結束後,佛教進入密教時期,也走進了衰微。11世紀起,穆斯林的入侵與宗教迫害給了佛教致命的最後一擊,那爛陀寺等佛教寺院都被毀滅殆盡。至13世紀,佛教便從印度大地上消失。

現今的那爛陀大學遺蹟公園,入口是一條筆直大道,兩側寬廣的草坪,幾位除草工人正無精打采地揮動長鐮刀……蹲著除草。當年若要進入那爛陀寺,得先通過守門者的問難;進得門來,還有一大排僧人等著「考考你」。而我們就這麼走進來了,不僅沒有高傲自信的守門者,不見威儀齊整肅然的高僧大德,就連宏偉殷實的建築也只剩下紅磚砌的牆與樓梯—老石斑駁的紅牆,跌宕起落的階梯,只是往昔佛教在印度盛行的零星遺留,記錄著這寂寞的輝煌。
 

靈鷲山

「靈山塔下修」、「靈山法會」,靈山,不再只是朝膜自心的靈山。用過齋後,下午我們來到佛陀在王舍城另一個弘法據點—靈鷲山(Girdhakuta Hill,又稱耆闍崛山)。

上靈鷲山有纜車可搭,也可徒步上山。纜車直達日本人所建的世界和平塔,若要至靈鷲岩與說法台,還得再往下走約30分鐘。

我們一行人在靈山橋集合,三人一排朝禮上山。這條山路是當年頻毗娑羅王為了聞法,找人從山腳開始,穿山越谷,用石頭疊成台階直至峰頂。稱念「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的聖號中,我們頂禮膜拜,親觸著每塊磚石,這上頭留存著無數雙遠去的腳跡,記述著一代代登攀的虔誠。靈山,早已成了佛教徒心中的故鄉。

朝山約40分鐘,我們終至靈鷲峰頂。似鷲鷹頭的大磐石杵立一旁,那座平台拔地而起。站立峰頂四望,天空與翠谷相映襯,沒有雲遮霧障,也沒有鳥鳴風唳,只有開闊和寂靜,讓你明明淨淨鳥瞰世界的尋常模樣。
在說法台上,悟師父領著大眾莊重地跪下身來。獻上花圈的同時,朗聲發願:祝祈佛法久住世間,願我們能再齊聚靈鷲山下。

達利特菩薩

佛陀在靈鷲山上講了好幾部經,如《大般若經》,以及強調人人皆可成佛的《妙法蓮華經》。「人人皆可成佛」,當年,佛陀這驚天動地的宣示一出,在這寬闊的台上,有人張口結舌,有人議論紛紛。沒多久,底下一陣騷動,竟有五百位阿羅漢離席,跟著這些阿羅漢離開的居士不勝數計。面對這種情況,佛陀端坐台上,背後空空盪盪,還是那麼平靜,那麼自得。「人人皆可成佛,人人都因為有可以成佛的種姓而值得被尊重。」我是這麼相信與堅持。

這樣的精神,在2500年後,佛教在印度已經消失了近1000年,再度被一位名為安貝卡(Ambedkar,1893-1956)的印度人所提出、所重視。
安貝卡博士生於孟買,在孟買、紐約、倫敦接受教育,後來他成為律師。1947年,安貝卡任司法部長,在起草印度憲法的工作中起了重要的作用,有印度「憲法之父」的封號。
 

安貝卡是印度種姓制度中所謂的賤民階層,(the Untouchable,Panchamas,意思是第五。)這個階層自稱為達利特(Dalit,受壓迫者),大都為戰俘或不遵守種姓法則而被逐出種姓的「雜種姓」,是在四種階層之下的「旃陀羅」,也就是甘地口中的哈理真(harijan,神的子民)。當年,甘地希望藉由宗教改革來解決賤民問題,他敞開印度教的寺廟大門,希望讓賤民融入印度教,進一步消弭社會歧視。經過長期的奮鬥之後,安貝卡終於認清:賤民在印度教體制內絕不可能得到平等的對待。因此,與甘地不同,安貝卡首先採取透過法律保障的方式。安貝卡參與憲法制定時,便在憲法中明確廢除賤民階級,並保留達利特和原住民就讀大學和進公家機關服務的保障名額。

國家雖然能藉由法律來保障人民的自由平等,但卻不能規定大家相親相愛,這必須由達利特自己去爭取。歧視有時不只來自他人,還有自我看待的方式。這些一向見不得光,在文化和傳統上完全沒有地位的達利特,常認定自己很沒有價值,甚至自我厭惡。因此,安貝卡希望他們學會尊重自己,並建立屬於自己正面的社會認同感。1954年,安貝卡在緬甸接受佛教思想的薰陶後重返印度。他發現佛教非常強調:尊重自己生而為人的尊嚴,主張以行為和道德要求,而非家庭出身,來贏得社會的尊重。

因此,1956年10月14日,(印度的十勝節。阿育王原先預定在十勝節這一天凱旋歸國,沿途見到慘絕人寰的戰爭景象,痛苦厭惡,便在這一天皈依佛教。)安貝卡號召幾十萬達利特與他一同皈依佛教。在宣讀傳統的皈依詞之後,他取出另外一張紙條朗讀,其中一段是整個皈依典禮的高潮:「我將摒棄我固有的宗教—印度教—因為它讓人無法獲得幸福,讓人與人之間充滿歧視,並且讓我淪為低等人。」這一運動被視為印度現代史的重要事件之一。

每年安貝卡的生日、安貝卡領眾皈依佛教的紀念日,各地的達利特都會集合遊行來紀念他—這位達利特菩薩。雖然有人批評安貝卡將佛教化約為社會運動,忽略宗教豐富的內涵;雖然醞釀在達利特之中的憤怒與不平,仍是存在:縱使達利特改信佛教或享有法律保障名額,還是解決不了印度種姓對立的問題。但是,這群達利特已經開始為自己而行動,發展出自己集體的歸屬感和政治意識,就像印度其他群體強調自己的獨特性一樣,他們也成為重視自己本身獨特性的一群人。

「我們不該逃離這個世界,我們應該改變他,改善他。」立在靈鷲說法台上,無垠的雲天還迴盪著佛陀留給我們最珍貴的鼓勵:永遠不要退縮,不要放棄自己,放棄任何一個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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