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四十特輯(上) -中國佛教比丘尼的發展
當代文學中的比丘尼主題



出家為尼,至今仍被視為女人走投無路時的最後一條路,假如有別的選擇,沒有女人會想出家。當代文學作品中,這類矛盾心態也有所著墨。台灣知名女作家陳若曦(1938–)近期的兩本小說便是以比丘尼為主題—《慧心蓮》(2000)和《重返桃花源》(2002)
 
在美國完成學位後,陳若曦於1966年與丈夫前往中國,在那裡住了七年。1973年,離開中國前往香港,之後開始撰寫與文化大革命有關的小說,逐漸受到國際文壇的關注,其中最有名的作品是《尹縣長》。然後,她旅居加拿大和舊金山,直到1995年回到台灣。陳若曦是寫實主義作家,在她的小說中,女性總是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在這兩本小說之前,她從未想過書寫關於比丘尼的故事。《慧心蓮》一書中,陳若曦在序言裡,描述自己於1990年代開始閱讀佛教刊物,並且受到「人間佛教」的啟發。「人間佛教」是台灣佛教的主流,陳若曦認為這可以成為振興東亞佛教的力量。同時,台灣比丘尼的成就也令她非常感動。台灣佛教學者江燦騰鼓勵她以佛教徒為主題寫作,1999年9月21日那場死傷慘重的大地震,則促使她動筆書寫第一本佛教相關的小說。這本小說不僅代表著陳若曦寫作生涯的新起點,也反映出比丘尼在台灣社會中的新形象(陳若曦2000, p.3-4)
 
不過,陳若曦的小說仍對女性出家為尼帶有正、負兩面的看法,對當代社會的「新尼師」不只有傳統偏見,同時也有更加積極和肯定的看法。《慧心蓮》一書呈現正面的形象,書名是來自書中三位女主角的名字—杜美慧、杜美心、王慧蓮,各取一字而成為「慧心蓮」。其中美慧和美心是姊妹,慧蓮是美慧的女兒。小說開頭是,美慧因為婚姻失敗,生活不幸,而在1975年26歲時剃度。接下來,讀者會慢慢得知她在青少年時期受到繼父性侵;結婚後,丈夫因為孩子長得並不像他而懷疑她不貞,並且毆打她,離開她,去找別的女人。
 
她被迫離開女兒,女兒後來由前夫和婆婆帶大。美慧視自己為受害者:「婚姻失敗,有家歸不得,佛門是她最後一個救生圈。」(2000,p.23)。一位比丘尼問她,為何出家的女人比男人多,她回答:「因為女人比較苦,我們一定是前生造了孽。」她建議那位比丘尼多念《藥師琉璃光七佛本願功德經》,若是不喜歡身為女人的女人,只要多念誦「藥師佛」的名號,就能轉成男子身,乃至證得菩提(2000, p.47)
 
美慧一開始抱持傳統的觀念,對身為女人感到卑微,但隨著情節發展,她逐漸成長,變成現代尼僧,反映出「人間佛教」的精神。一位匿名的供養者(小說最後會揭露,原來是她那位悔改的繼父)幫助她到美國留學,取得碩士學位。她回到台灣,成為寺院住持,並在大學任教。身為佛教領袖,她推動教育、簡化喪葬儀式,並為比丘尼建立寺院。她不願信眾捐款為她擴建或翻修寺院,反而告訴他們:「我這是秉承先師的遺訓,推動『人間佛教』的精神,先入世再出世。就是說,我們佛教徒以服務社會來提升佛法的境界,和救貧、救苦是一致的。我們提倡『淨化人心』,而救援雛妓和受害少女,就是落實這個口號的具體作法。」(2000, p.141)。她以為雛妓和受家暴的婦女設救援中心,做為實現「人間佛教」的具體方式,這一點與1990年代台灣比丘尼的訴求全然貼合。
 
美慧的女兒王慧蓮,於1996年11月決定出家為尼,並在她母親的寺院剃度。慧蓮畢業於清華大學,主修歷史。為何她決定出家?與她母親相反,她並不是因為對愛情失望或生活不幸,而是因為她嚮往比丘尼的生活方式,也想對社會做出貢獻。
 
我覺得自己有很多、很深的愛,很想和人分享,愈多人愈好。我嚮往一種歡暢、快樂的生活,人人彼此扶持,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像是分享一種生命共同體那樣。我一直不清楚這是什麼生活,直到我去了海光寺,看到比丘尼歡歡喜喜在念經、灑掃、洗碗……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我嚮往的生活方式了。(陳若曦2000, p.63)
 
兩個世紀以來,從母親到女兒,出家為尼的動機已有明顯改變。母親是為了尋求慰藉而遁入空門,女兒則是為了服務社會。慧蓮有大學學歷也不是偶然,而是反映了台灣社會的現實面,許多比丘尼確實受過高等教育。
 
除了描繪出比丘尼形象的改變,陳若曦的小說也讓讀者一窺台灣在廿世紀末的數十年間,出現許多新興宗教而引起的亂象。從美心的故事可以看到這個現象—她是美慧住持的妹妹,一開始是愛慕虛榮的唯物主義者;但當她對宗教產生興趣後,便一個換過一個,直到盲目地迷上以治療者身分享譽盛名的「金身活佛」。那位活佛試圖引誘她時,她極為震驚。在他進一步引誘時,她拒絕了。為了阻止流言散布,活佛反控她色誘,並排擠她。多虧姐姐的幫助,美心提出訴訟,與那位活佛達成和解,然後將和解金捐給姐姐的寺院,為受家暴婦女蓋救援中心。她們的繼父過世時,也將所有財產捐給寺院。小說的結局是正面的,肯定了「人間佛教」的進取精神。
 
陳若曦的另一本小說卻是從負面的角度來描寫比丘尼。《重返桃花源》中的主角—元真,發現她的師父在性行為方面不檢的真相後,最後還俗,嫁給一位年紀大她許多的鰥夫。如同《慧心蓮》中的「活佛」,《重返桃花源》中的女住持也是個騙子。當她的馬桶因為被丟棄的保險套堵塞需要修理時,秘密終於被揭露。最令人驚訝的是,這兩位師父身邊的追隨者,其實都知道他們的秘密。包括佛教在內的宗教導師性騷擾事件和性行為不檢的問題,在1990年代的台灣逐漸被公諸於世。作者以此為主題寫小說,也反映出傳統對於教權的偏見,認為寺院和修道院,會成為縱情酒色的場所。這樣的觀點經常出現在傳統文學作品和通俗文學中。
 
現今比丘尼的形象是否與上述所形容的大相逕庭?根據陳美華研究1960年代以來有關比丘尼的新聞報導,其形象正、負兩面都有。
 
比丘尼被視為「另類」(陳美華2001),她們的負面形象依然存在,從「為何要選擇出家為尼」這個問題上就能反映出來。Fan Tsung於1970年代在台灣三個客家聚落—桃園、新竹、苗栗—田野調查,發現尼僧被認為是因為沒有吸引力、失戀或失婚才會選擇「逃避社會」。
 
正因為這樣的觀念相當普遍,當一個並非沒有吸引力的女孩選擇成為比丘尼時,男人會說:「我不懂為何她想出家,她長得並不難看。皮膚白皙,眼睛大又圓,臉蛋迷人,身材好。」(Tsung 1978, p.168)
 
這類觀點持續不變,實在令人難以理解,因為佛教在台灣過去數十年來已經歷過相當程度的復興。1970年代以來,尤其是1987年解嚴之後,佛教的全新發展已引起台灣島內及海外的媒體和學術界的注意。不但新寺院的規模和佛教大學的數量增加,受戒的年輕人也有所增加。台灣佛教有兩樣特點脫穎而出:在「人間佛教」的理念下,積極參與社會事務;比丘尼相較於比丘的人數比例懸殊。這兩者在中國佛教史上都是新的紀錄。

 

Facebook
觀看本期目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