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觀的態度 ――對現代性的一個挑戰(1)
成功的渴望 ―「滿足」對「勝利」



「渴望」是現代性的一個關鍵詞,但卻是一個含混的語詞。一方面,每個人都想要且都需要獲得某種事物。有一種內在的渴望,激勵人們以一種自我超越的方式走向完美。我們要展示自己所有潛伏著的可能性,實現我們的種種潛能。發現我們自己和世界的核心,也就是神秘主義者所說的「心」和「中心」,這是我們渴望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這個想要「存在」的渴望,以一種特殊方式表達為對在社會層成功的需要,因而對名聲、威望和權力就有了幾乎不可抑制的渴求。現代人瘋狂地熱衷於獲得同類的承認,而且不僅需要受尊重、受敬仰,還以某種微妙的方式需要別人畏懼他,否則不會獲得他所渴求的成功。在一個所謂的民主社會,我們的權力與我們擁有的名聲成正比(還有別的事物也是如此)。我們被告知,我們必須塑造自己的形象,然後又巧妙地向人表現出來,以便使我們的言行具有影響力。宣傳、有效的廣告,以及至少一定數量經過適當選擇的信息,都是幫助我們建立「人格」的方式(這常被稱為「教育」)。
 
在技術社會中,「成功」是一種客觀化的價值
 
現代人渴望立足於決策中心。他必須捲入社會的種種關注之中,在各個層面都有其發言權,因為這只是社會(一個多少有序的個體群),而非我們生活中公認的、最高的且具決定性的「法」、正義、秩序、生活方式或上帝的一部分。
 
如果一個個體的個人價值和社會名聲得不到一定的認可,他就不能生活。但在傳統社會中,這種價值普遍內在於你在共同體的等級結構中所占的位置,以及你的主體性價值。你的名聲和你的自我實現感(因而)都不在於你的權力。
 
在一個技術社會中的「成功」已成為一種客觀化的價值,很容易用財力或想像的經濟自由來衡量。我們需要勝利,競爭社會中的「成功」,是通過落在我們後面的人(犧牲者)的數量來衡量的。成功不是個人的滿足,或者對向他人所負責任的認識和獨立感,而是被客觀化的成就。
 
許多傳統宗教確實常常持有同樣的客觀化模式,以致只有得勝者和英雄(「婆羅門」或「選民」)上天堂或證得涅槃,而其他人都是毀滅、下地獄,或進入低下的祖先之道,或受到懲罰,而在世上無窮無盡地輪迴。在這樣一種框架中,你會很容易陷入藐視世俗渴望的陷阱,這僅僅是因為你已將同樣類型的願望投射到天國。男、女修院很容易人丁興旺,他們認識到自己在世俗事務中不太可能成功,於是通過修道工作尋求最後的成功機會,為天堂的獎賞而辛苦工作和勞碌。某種神、人同形同性的上帝形象,同樣是這同一態度的轉換,儘管其方式多少更加精細一些。假如你確信上帝對你感到滿意、照看著你,並會適時地給予你以報償,那麼,你便會做任何事,以取悅一個人格的上帝,甚至忽視人的承認。
 
默觀者的每一時刻都是「新的」創造
 
你憑著那「愛」的動機做任何取悅所愛者和為了所愛者的事,但不應該將這種態度和為了所愛者(人或神)的「愛」的態度相混淆。所愛者(人或神)就是你的生活、你每個行為的目的和動力。熱情奉獻和順服於上帝的「虔敬」(bhakti)精神似乎是人的一個不變量,可以在一切時代、所有文化和地方之中發現,它總會吸引某一類的人。但縱使作種種必要的修正,不論作任何重大的改變,這兩種態度都不是默觀者的態度。
 
當然,默觀並非無愛,但可以有無默觀的愛。進一步地說,對默觀者而言,「愛」不是終極動機。更確切地說,它是最後的動機,但動機並不是事物。默觀者是無動機地行動的,沒有任何更進一步的外在的或相異的動機,可以和只為了其自身的緣故而作出的行動分開來。方濟各會士雅各波內.達.托迪(Jacopone da Todi)[64]已表達這一思想,他說:「玫瑰沒有『為什麼』的問題」。玫瑰之所以為玫瑰,是因為玫瑰就是玫瑰。它僅僅在那裡,只要像野地裡的百合般短暫地存在片刻就好了。確切地說,沒有哪一「片刻」是短暫的,每一片刻都是存在而且是獨一的。
 
默觀者每日燃燒自己的生命,每天都耗掉所有的年代和世界,每一時刻都是一種「新的」創造。然而,真正默觀的態度不應和它可能陷入的任何陷阱,諸如自戀、純粹審美上的自我滿足相混淆。托迪說道:「美德沒有『為什麼』的問題,因為『為什麼』的問題並不恰當。」(65) 對默觀者而言,沒有什麼「在上」、「在後」或「在下」的事物;他們從不爭論絕大多數傳統宗教所理解的意義上的「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66)
 
正因如此,默觀者才令人感到驚異。你不能強使他們做什麼,不可預言他們下一步會做什麼,不可得知他們下一步又會如何。俄羅斯、印度以及別的國家的「愚人」、柏拉圖式的瘋狂、薩滿的熱忱向我們提供了實例,表明這種明顯行無定規的現象。他們只受聖靈指引,聖靈即自由,它不可化約成「邏各斯」。心智和理性讓位於靜默,靜默是真言之母。(67) 然而,默觀者也可以學會和其他每個人一樣地行事,儘管懷著另一類「動機」。你會在他們做事時發現一絲歡笑,經常也會發現一絲似乎含譏帶諷的微笑。他們不和另一種力量(一種敵對的力量)相衝突,但根本不顧及你的力量,從而多少使你的力量顯得無力。
 
默觀的研究試圖洞察「實在」
 
默觀的研究將以同樣的方式,向我們所認為的「研究」的意思提出挑戰,更確切地說,它將恢復其原初的意義。你不可能把「默觀」作為一個主題來教導人,甚至「研究」它。可能「研究」本身都要致力於默觀─渴望理解它究竟是什麼,除了認識它,而無其他動機,也就是實踐並成為「它」。於是,「研究」就是默觀本身、目的本身,而非作為手段掌握某一學科,或了解某些所謂的默觀者談論過的內容。
 
倘若將「研究」運用於默觀,「研究」這一概念便意指更進一步的事物。「默觀的研究」即指默觀的行動尚未達成,所以也未臻完美。它指明默觀的行動本身仍在形成中,「研究」意指靈魂的努力,更確切地說是張力,靈魂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到達目標,但尚未完全在那裡。所以,似乎緊繃在我們的平常狀況和它的(相對)完滿之間;「研究」就是道路。日本書法中的一個筆劃可能還不是整個語句,或者說無法傳達整個意義。然而,每一筆、每一畫本身就是一個世界,並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包含著終極之因或未寫完的整個語句。步驟已包含目標,即便你在途中改變方向,但道路和目標已融合在過程中了。(68) 這意味著默觀的行動是一種整體性的行動,不能被隨意地割裂開來。「默觀的研究」意味著默觀的實踐,而實踐意味著默觀的活動尚「在途中」。
 
歸根結柢,默觀的研究沒有真正的探究主題─它沒有研究的對象,它更多的是一種態度,一種特殊的方式,確切地說是真正的挪用(ap-propriation)[69],真正地吸收目標。因為一切都「靠近」(adpropius,意即「更靠近」),默觀的研究把一切都視為神聖的,視其本身為目的而非手段。你的研究成了你的生命─你的愛:「我的重量即是我的愛」(amor meus pondus meum)! (70)
 
默觀的研究從不以僅僅知道事物如何運作、機械如何發揮作用,或法律如何可實施為滿足,它看透了現代科學的觀點,並試圖洞察「實在」,雖然它常常必須放棄其洞見。
 
例如,當科學家們以及諾貝爾獎得主評論說,生物學的基本真理之一是「母雞只是一個雞蛋生產另一個雞蛋的方式」時,(71) 他們便遠離了默觀的態度,默觀的態度是視母雞就是母雞,而不是生產另外事物的機器。難怪對現代乳牛場來說,母雞不再是母雞,乳牛不再是乳牛,只是雞蛋和牛奶生產資本的方式。其結果是:不久之後,將既無蛋也無奶。而這距離說人只是製造另一個人的方式,僅是一步之遙。其悖論是:下一步便是說,人只是摧毀另一個人的方式。
 
有人可能會說,默觀的生活在此時、此刻不是完全可能的,但默觀者對此會通過對這個「此時」、「此地」提出異議,或者發現更普遍的「此時」以及更加包容的「此地」來回答。確實,挑戰倒是真的。
 
 
[64] 雅各波內. 達. 托迪(Jacopone da Todi, 1236-1306):十三世紀義大利宗教詩人,為方濟各會修士,長期過著隱居而清苦的生活。他寫了一百首左右的頌歌,內容以歌頌上帝與宗教為主,但某些作品則揭露教會內部的腐敗,以及一些方濟各會教士的偽善與罪惡。據學者們的推斷,著名的「聖母哀悼曲」(Stabat Mater)內容即是雅各波內依據《約翰福音》(19:25-27)所寫,描述馬利亞看到耶穌在十字架上哀傷難過的感受。
(65) 參見Laudi LX。也可參見Angelus Silesius, Der cherubinische Wandersmann ,Ⅰ, 289: “Die Ros istohn warum, sie blühet, weil sie blühet. ” 另參見Meister Eckhart,前引書。
(66) 我現在不是要劃定界限或強調這種態度的困難。相反地,我的關切一直是強調它對當前的現代意識型態(甚至心理學)構成的威脅。正是在這裡,我們遇上了「隱密的敵人……」。
(67) 我們在西奈半島的菲洛修斯(Philotheus of Sinai)的以下這段話中,可以看到心靈和推理理性的活動,與不可言喻的神光經驗(為許多神秘主義者所擁有)之間特有的張力。菲洛修斯談到對神光的「品嘗」後繼續寫道:「這光,就如太陽吸引眼睛一樣吸引心靈,這光本身無法理解,卻又變得可以理解,但不是以言語,而是憑受其影響(更確切地說,受其傷害)的人的經驗理解—這光要求我靜默,儘管心靈依然喜歡就此主題進行交流。」(Writings from the Philokalia , p. 334)參見耆那教和印度教中,關於「自省」(svādhyāya)的古典觀念。例如參見《泰迪黎耶奧義書》Ⅰ, 9, 1,以及西方修院傳統中關於「神揀選」(lectio divina)的觀念。
(68) 試比較梵語「gati」一詞,該詞既表示「道路」,又表示「目標」。
[69] 「ap-」在英文中作為前綴,是表示(運動的)「方向」、「變化」、「添加」。
(70) Augustine, Confessions , XⅢ, 9.
(71) 塞謬爾.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話,轉引自S. J. Gould, The Panda’s Thumb 。 梅達沃(P. B. Medawar)在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28 (No. 4, March 19,1981, p. 53) 中,也讚許此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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