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觀的態度 ――對現代性的一個挑戰(1)
上頭的天堂 ―「此處」對「別處」



如果你為了在天堂獲得獎賞而行動,那麼,你可能會獲得你所欲求的,但這不是默觀的行動─愛的行動。默觀的行動整個關切就是正在做的事情,並沒有什麼先入的、想要獲得完美或取得獎賞的想法。默觀者吃飯就是吃飯,睡覺就是睡覺,祈禱就是祈禱,就如大師們提醒我們的那般,他們行動就如艾克哈特大師所說的「沒有一個為什麼的問題」(sunder warumbe)。(5)默觀者不會設想「來─生」意味著什麼,好像現在所經歷的生活不是生活,不是生命,也不是事物本身似的。
 
默觀者在所體驗的處境中體驗到天堂
 
根據絕大多數的傳統,默觀者正是在所履行的行動中,在所體驗的處境中,在今世體驗到「實在」、上帝、天堂、「梵」、解脫、涅槃、開悟、覺悟、真理、「存在」或虛無。就如神秘主義者所言,默觀的生活已經是一種天堂狀態、最究竟的生活。東方基督教靜修傳統的沙漠修士、敘利亞的聖以撒(St. Isaac of Syria),說到內在的心房就是天堂:「因為它們兩者是同一的,進入其一即通達兩者。」(6)如果情況並非如此,如果還有別的想望,你就是尚未達到默觀。
 
「老師啊!我已跟隨你三年了,我得到了什麼?」那位印度教的古魯回答道:「你丟失了什麼嗎?」(7)基督教《約翰福音》說:「腓力,……人看見了我,就是看見了父。」(《約》14:9)無須其他的了,你不必去到任何地方。涅槃即世間(輪迴),世間即涅槃,大乘佛教如此肯定。(8)拉比亞.阿爾—阿達韋亞(Rabiah Al Adawiyah)[9]這位偉大的穆斯林婦女,從一名笛手轉變成為一名隱士,她唱道:「倘若我必須去地獄,這沒有什麼;天堂就是這地獄,就是你,就在這裡。」(10)
 
渴望任何事物,即便渴望並不渴望,這也已經表明你缺乏默觀精神,你尚未達到那神聖的中立(holy indifference),這種中立為依納爵靈修(Ignatian Spirituality)[11] 的和吠檀多學派的靈性所強調,它超出了所有的差異,以至如《泰迪黎耶奧義書》(Taittirīya Upaniṣad )所說的,默觀者被視為「超越善惡」(beyond good and evil)了。(12)「超越善惡」一語應得到正確的理解,(13) 如果你做了自認為錯誤的事,那麼,你當然沒有超出善惡。我們可能質疑說,儘管超出善惡是可能的,但一旦承認這一可能性,那麼善惡的概念就不再適合於描述被認為已超出善惡的行動。《泰迪黎耶奧義書》(Ⅱ, 9)明確地說道:「『我作惡』、『我行善』這兩種想法(在覺悟者處)不會出現。」(14)新的純真(New Innocence)不是可以被隨意宣稱的事物。(15)
 
對默觀者而言,凡事都是神聖的
 
默觀者無須上頭的天堂,因為對默觀者而言,凡事都是神聖的─他們視「神聖的」事物為凡俗。他們吃禁吃的面餅,焚燒神像,把腳擱在林伽(linga)[16] 上,不守安息日的具體規條。為什麼?因為他們把一切凡俗的事物都視為神聖的。默觀者的心,正如那位基督教沙漠修士所肯定的,是一顆「為每一個生物─人、鳥、動物、魔鬼,為一切創造物燃燒的心」。(17)「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太》6:10),這是一句古老的禱文。著名的蘇菲神秘主義者伊本.阿爾—阿拉比(Ibn Al-’Arbī)肯定,發現這一真理的人「已掌握了靈性道路的秘密」。(18) 大乘佛教傳統說:「逢佛殺佛!」(19)「逢基督吃基督!」這可以成為一句基督教的真言(mahāvākya)。
 
默觀的態度是並不為明天擔憂,它不關心自己證得涅槃或贏得天堂,這就是為什麼默觀者不爭論教義的緣由。神秘主義者會接受既定的教義,但他的信仰不會完全依賴於它們,神秘主義者的信仰比一個信念體系的要求走得更遠。教義是拐杖,或至多是管道或眼鏡,但並不包括隱含在這些傳統隱喻中的行走、水和風景。「教條」是假設、「意見」(在該詞的原初意義上),而不是真正的「見」(theoria)。(20)
 
正如庫薩的尼古拉(Nicholas Cusanus)[21]重複艾克哈特大師的話所說的:「真理只能為它自己所理解」;這觀點也為拉馬納.馬哈希[22]和其他許多前前後後的人所重複。他們是各自獨立說出的,因為在每個人那裡它都是一種直接的發現。任何不是基於自身的斷言都不可能絕對真實。默觀者知道,「我的上帝,我不是為著你已許諾給我的天堂,因感動而愛你」(no me mueve, mi Dios, para quererte / elcielo que me tienes prometido),正如西班牙黃金時代(Golden Age)的默觀者常說的,他們奮力表明「寂靜主義」(quietism)[23]的積極面,再次展現《薄伽梵歌》和佛經在若干世紀前所說的:你應該既不淡漠(careless)也不關心(careful),因為你既不「缺」(less)也不「滿」(full),而是自由的,無憂無慮的(carefree)。(24)《彌曼差經》(Mīmāmsa )上說,為了去天堂而舉行的獻祭(svarge kāmo yajeta)(25)是一件大事;但吠檀多補充道,你將獲得解脫的卻不是這條道路。
 
現代人可以不信獎善懲惡的上帝,可以不那麼關心上頭的天堂,但現代人的絕大多數活動都是眼睛盯著種種瑪門(Mammon)[26] 完成的,而瑪門有賞有罰,而且不在上頭,而是在「後頭」。默觀者對這類刺激物卻無動於衷,他們已在心中發現,「虛心的人有福了」(《太》5:3)。錢財於默觀者完全不是一種誘惑,他們並不是鄙視錢財,他們只是毫不依附於它,並不是以與現代人相同的方式需要它。正因如此,為了生活而需要錢財的文明是反默觀的。
 
 
(5) 例如參看Predigt 26(Deutsche Werk Ⅱ, 26-27),Predigt 41(DW Ⅱ, 249)以及該異文校勘版(Quint 編,Stuttgart: Kohlhammer, 1936)中其他各處。
(6) 轉引自修士Callistus and Ignatius, “Directions to Hesychasts”,載於Writings from the Philokalia , p.220。也可參看克里索斯托姆(Chrysostom)的話:「恆常地默守上主耶穌基督之名,以至於心靈吞噬了上主,而上主也吞噬了心靈,兩者合二為一。」同上,
p. 223。
(7) 這位古魯名叫拉馬納.馬哈希(Ramana Maharshi)。
(8) 龍樹(Nāgārjuna)的驚人洞見:「涅槃與世間,無有少分別,……如是二際者,無毫釐差別。」參見龍樹,《中論》XXV, 19-20。類似洞見也可見諸喀什米爾濕婆教派(Kashmir Shaivism)這一思想豐富的傳統,及其主要代表人物詩人兼哲學家阿毘那伐笈多
(Abhinavagupta,約十世紀,是不二論的最高闡釋者)。他們的說法是:在涅槃中見世間(輪迴),在世間中見涅槃。參見希伯恩(Silburn)的翻譯與注釋,Hymnes de Abhinavagupta (Paris: L’Institut de Civilisation Indienne, 1970), p. 36。
[9] 拉比亞.阿爾—阿達韋亞(Rabiah Al Adawiyah, 714-801):伊斯蘭教蘇菲派(Sufism)的女聖人。
(10) 比斯托米(Bistami)也是。其他參考引文參看G. C.Anawati, L. Gardet, Mistica islamica (Turin: S. E. I., 1960), p.173,等。也可參看L.Gardet, Expérience mystiques en terres non-chretiennes (Paris: Alnatia, 1953), “Rābía, chanter du puramour”, pp. 101-114。
[11] 依納爵靈修(Ignatian Spirituality):由西班牙的聖依納爵.羅耀拉(San Ignacio de Loyola, 1491-1556)所創。他將軍事管理、神祕主義及修道主義融於一體,創立耶穌會,並著有操練手冊《神操》。依納爵之神操默想的內容源於《聖經》,特別是《福音書》,並運用想像,將這些故事具體呈現。依納爵靈修的特質是:(一)根基於對天主的感恩與敬畏;(二)分辨善惡之意識的培養;(三)有力量承擔救贖的責任;(四)獻身於服務的行動;(五)一種革新與創造的靈修。
(12) 《泰迪黎耶奧義書》(Taittirīya Upaniṣad )Ⅱ, 9。
(13) 例如參見《薄伽梵歌》Ⅱ, 50。
(14) 也可參見《大林間奧義書》(Bṛhadāraṇyaka Upaniṣad )Ⅳ, 3, 22 以及《彌勒奧義書》(Maitrāyayaṇa Upaniṣad )Ⅵ, 18。( 譯按:《泰迪黎耶奧義書》之譯文可參見徐梵澄譯,《五十奧義書》(頁304-305):「是人也,更無苦於『我為何未行善耶?我
為何已為惡耶?』……有如是知者,自脫乎此。蓋如是知者,得釋其自我於此二端矣!」)
(15) 參見Panikkar, “The New Innocence”, 載於CrossCurrent 27, No. 1 (Spring 1977), pp. 7-15。
[16] 林伽(linga):象徵古印度吠陀宗教、印度教神祇濕婆,是寺廟裡膜拜濕婆的標誌。
(17) 為聖以撒之言,轉引自Callistus and Ignatius, Writings from the Philokalia , p. 219。
(18) Fusūs al-hikam XVI.
(19) 參見《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大正藏》第四十七卷,頁500b。
(20) 「教條」(英文dogma;拉丁文placita)一詞來自希臘語「dokéo」,意指「那看來好像是的」,其最初的翻譯是「意見」。參見我在Religión y Religiones(Madrid: Gredos, 1965) 一書中所作的討論(pp. 76-77)。「contemplāre」是西塞羅(Cicero)對希臘語「theoria」(見)一詞的翻譯。
[21] 庫薩的尼古拉(Nicholas Cusanus, 1401-1464):生於德意志城市庫薩,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也是德國最早的人文主義者。尼古拉從人文主義精神出發,以上帝、宇宙、人為三大主題,建立了西方近代第一個有泛神論傾向的、相對完整的哲學體系。尼古拉認為上帝是絕對的極大,宇宙是相對的極大,宇宙中的事物與宇宙整體是矛盾的,也是統一的,即極大與極小是統一的,「一」與「多」是統一的。這種觀點直接影響了以後辯證法思想的發展,是德國古典唯心主義辯證法的前驅。他有許多宗教和哲學的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有知識的無知》(Dedocta ignorantia )。
[22] 拉馬納.馬哈希(Ramana Maharshi, 1880-1950):廿世紀前半葉印度最著名的心靈導師,與室利.拉馬克里希那(Srī Ramakrishna)、甘地(MahatmaGandhi)、室利.奧羅賓多(Srī Aurobindo)並列為印度四大聖者。
[23] 天主教神修學派的主張,認為人要修德為聖,在於絕對寂靜,逃避外務,合一於天主。
(24) 因害怕宗教裁判所,西班牙文本的作者是匿名的;人們已將其歸於聖德蘭(St.Teresa)等人所作。另參見《薄伽梵歌》Ⅲ, 4、Ⅳ, 20、ⅩⅤⅢ, 49;《長部》Ⅲ,275。(譯按:潘尼卡在此處通過詞尾變化來表達精微的思想,我們注出原文,供讀者玩味。)
(25) 婆羅門的祭儀用語。
[26] 瑪門(Mammon):原意指「錢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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