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生存中的多元論問題:多元論的神話-巴別塔
後記



那時,整個世界就是一個星球,且成了一個單一的巨城(megalē polis)─巴比倫。人之子們找到了科學和技術,相信理性與文明,並已成功地使用(不能說是「講」)了一種單一且基本的(科學的和理性的)世界語。由於人們向東、西方旅行非常容易,他們開始認識到自己正生活於稱為「地球」的一塊陸地的大片平地上,他們決定留在祖先世代定居的地方。
 
他們之中有人說:「來吧!讓我們創建聯合國,組建聯合政府、共同市場以及各類國際組織;來吧!讓我們限制軍備,使之不超過摧毀這星球一千次的能力;讓我們製造機器為我們工作,倘若需要,或許讓『第四世界』或『第五世界』的人生產機器;讓我們使用鋁合金、黃金、鈽和濃縮鈾。」
 
他們說:「來吧!讓我們首次創建唯一的世界、唯一的文明、真正唯一的星球,別像我們天真、愚蠢的祖先那般,相信羅馬帝國是整個世界、基督教是人類的宗教、中國長城圍抱著全部的文化,以及其他類似的烏托邦之夢。
 
由於我們超音速的運輸和星際飛行,我們已打破聲障,甚至空間的障礙;我們不久也將打破時間的障礙。讓我們締造一個完美的『無階級的—社會資本主義的—泛經濟的』福利社會,(誰能欺騙一個完美的電腦資料庫?)結合了我們的種種努力中最好的事物,建造一座人類的塔,塔頂暫時通到月球,以便不會招致嫉妒,而不仿效我們輕信的祖先,因為他們仍相信天堂。讓我們為自己取個名字,將信息發送到外太空,讓這宇宙知道我們有多勇敢、多統一、多快樂。否則我們會分散在荒涼之地,並喪失我們的身分。我們的進化論告訴我們,從星雲經由類人猿和靈長目動物到人類,經歷了漫長的過程,我們正經由銀河系的阿爾發點(point Alpha)向歐米伽點(Point Omega )進發。」
 
上主於是下來,他為啟蒙的人文主義和科學文明的奇蹟感到高興,並且看到了人造的塔。他已聽到其他一些不同的但也是人類的聲音,這些聲音擔心這一切並不那麼閃閃發光,懷疑這一切都掩藏在政治傳播學、統計研究和各大會議之下。他們大聲疾呼:這世界正在靠賒時空過活,延緩了真實的生活和真實的問題,彷彿時空是無限的。
 
「(這些狂熱者大聲呼喊[但無人理睬]),空間已顯示其極限,海洋污染嚴重,地球能源匱乏。甚至未來都已顯示跡象,不僅個人生命不是無限的(死亡),而且整個宇宙都是非無限的;我們將耗盡時間。舉個更具體的例子,一個國家的貨幣貸款需其全體公民整整四年時間的全部工作才能付清,而新市場很快地會不存在……。」
 
晚風吹起時,上主外出親眼看看。人們不能確知這塔的「國會大廈」必須置於大都市的哪個郊區,他感到他們可能會有一場對抗,但他們太專注於競爭以致不願打破力量的平衡,正是這種力量的平衡,使得這塔的建設能如此先進。他們已近乎完工的程度,以致他們已把舊巴別塔所受的「詛咒」─它給世界留下四千多種語言─減少到只有六種語言(完全是為了嚴肅的目的,也就是實用的目的)。確實,他們目前的語言都十分特別。咒罵上帝、妄用神名、對神起誓實際上已在地球上消失,對特定詞的忠誠也同樣消失了。顯然地,語詞驚人的膨脹,已迫使人使用「寫在紙上的語詞」。他們一手拿紙,另一手在上面簽字,人類(有文化修養的人)變得非常文雅了,他們是「鉛字之人」而非「語詞之人」。當然,人類的「信號法」(signaletics)經過精密電腦的嚴密組織,能讓航班準時到達,包裹準時抵達,尤其能讓工作時間精確到分鐘,以及顧客的「需要」都為商業經理們所了知。人類已變得老成,或許也變得聰明,已有了一種與傳統不同的智慧形式。
 
為避免如頭一個巴別塔那般的混亂情況,新文明將語詞(它們以前是活的象徵,因而是多義的)轉變成術語(它們只是符號,因而是單義的)。單義性成了理想,非科學的隱喻因受到懷疑而日益衰微─至少對所有「重要」的問題而言。這一理想將把任何事物都化約成「量」的表達式,只有這樣做,那些注定沒有結果的討論才會被根除。例如,「現在」已被化約成一九七七年二月十八日晚上八點五十七分,倘若有人懷疑這樣的「事實」,他簡直會被送往精神病院。
 
再舉一例,「正義」也快要找到「量」上的參數了。它正被化約成每個胃中的二千卡路里,或每個口袋裡一定數量的錢,或每個犯規者坐三個月、十個月或更多月(年)的牢。什麼也無法闡明的關於「美」、「愛」、「法」或「業報」等等性質的閒談,正變得陳舊不堪。人們也不再需要自己難免有錯的意見,作決定的都是多數人;研究是可能的,但不是對話。確實,仍有一些人要再次從天堂取火,但天堂已不再是上主的居所。
 
上主不聽「信徒」的祈禱,他們祈求他召集眾天使再造一座塔,以便在更強大的天國的要塞裡,他們的主人可以輕易地粉碎巴別塔。上主依然記得他在伊甸園所使用的反語策略─通過禁止的命令,而挑動人偷吃知善惡的智慧之果。這次,上主也不禁止女人的後代建造他們夢想中的塔。巴比倫曾被建造,而且寶塔式的建築如今依然存在,儘管是空蕩蕩的一片廢墟。巴別塔雖然消失了,但巴比倫(雅典、羅馬及其所有後繼者)並未消失,當它受到阿荷利巴[52](Oholibah,耶路撒冷及其後繼者)的辯證攻擊時,它予以抵抗。只有一個以前做過摩尼教徒的人[53] 才會寫到「兩個城市」,並引發了西方基督教的辯證法。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事實是,上主並不曾抵制人的邪惡意圖,他完全允許自私的個人主義滲透他們的頭腦,並滲入其語言,以致人類不再有一種共同的語言。他過去的反語(那時他是出於「策略思想」),他允許自己作出的那個跨文化雙關語,不再讓他滿足了。他要將每個人都變成詩人,那也是他為什麼給每個人一種語言的原因。因為如此,作為「上帝之門」(Bab-ilim,即巴比倫[Babylon])的巴別塔變成了作為「混亂」(balal)的巴別塔。他現在不敢說技藝(techne)和語詞(logos)已成了「技術」(technology)。
 
相反地,上主說:「看哪!他們相信他們是一樣的,因為所有支付得起的人都使用相同的維他命、小器械、塑膠製品;甚至識字的人都使用(不說是「講」)幾種主要語言中的一種,這些語言都有同步翻譯。既然他們接近完工了,他們不會像佩涅羅珀(Penelope)[54]那樣在晚上毀了白天的工作,浪費他們寶貴的時光,因為沒有留下任何起訴者─他們會為最高的工作而彼此鬥爭,因為他們彼此都很了解對方,知道整個遊戲規則,而且在理論上已廢除特權;他們已擅長彼此監視。然而,他們多少是天真的,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有多孤獨(否則他們會集體自殺),而且不知道自己在強制之下做了多少工作。他們是多麼認真地承擔起我們在很久以前於伊甸園告訴他們要做的事,如果停止工作,他們便會毀滅自己,並彼此毀滅。他們並未認識到自己正如螞蟻般多少沉迷於營建這塔和城。如果成功地完工了,他們會做什麼呢?他們雖有學問,但他們並未看出時代的徵兆,沒有理解世界的戰爭、饑荒、危機與革命的意義,他們都忙於解釋他們對彼此譯成了密碼的信號,所有人似乎都沉迷於獲取或保存力量。來吧!讓我們下去。」
 
上主說:「弄亂他們的意義,以致當他們說『民主』時,有些人意指民眾的獨裁,有些人意指放縱的個人主義,有些人意指屈服於大多數,而其他人意指操縱公眾意見。當他們說『正義』時,有些人意指不惜任何代價維持現狀,有些人意指國家所有制,有些人意指動亂,有些人意指暴力,有些人意指非暴力。當他們說『愛』時,有些人意指強姦,其他人意指調情,還有的人意指征服、愉悅,甚至痛苦、自我克制或自我滿足。顯然地,他們尚未認識到語言是具體的、個人的象徵,普世語言(lingua universalis)不是語言。
 
「來吧!讓我們看看,是否像我們自己的三位一體奧秘那般,是既非用數字表示的『一』,也非數量上的『三』;或者是否像我們非二元的性質那般,既非『一』又非『多』,而是一個他們也分享得到的多元論的特徵。讓我們看看,他們是否可能覺悟過來,從而逐漸理解每個人之子都是唯一的,並且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整個『實在』,他或她愈善良、愈純潔,就愈像鏡子一般反映整個『實在』。
 
「來吧!讓我們下去,但現在遣送一個化身、先知、聖人或甚至我的兒子,都是無意義的。他們太先進了,不會相信這種天真幼稚的顯聖;他們甚至不想攻擊、禁止或折磨他們。他們僅容忍他們,忽視他們,他們會給他們以言論自由,使得他們無害,或許甚至(如果有足夠的擔保)讓他們為一些有見識的、開明的精英分子創辦一個小小的新教派。
 
在以前,我們將中介人派送給他們,但他們現在把中介人當作他們之間的調解人;我們的干預所留下的一些廢墟,依然保留著大祭司的名,但他們也在忙著造一些特別的圓頂塔,並且已遺忘如何在它們之間造橋,[55] 在人們之間建造溝通的道路。他們已遺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中心,並且正是由這些中心構成的交響樂,才奏出各區域的音樂,而這音樂是他們自上帝之子們看到人之女兒很美(這正是因為每一種人類語言都是唯一的、美的,猶如任何一個上帝之子)時,就開始一直夢寐以求的。」
 
上主不願再召集一次諸神大會,他心中無時不想到他們在過去一次集會上的決議─讓二級天使把守天門,不讓人懷舊地回頭看,而鼓勵他繼續展開他的旅程。人類依然總想回到樂園,並且尚未理解伊甸園的實質在於它是作為已失去的樂園而存在的,只有已失去的樂園才是真實的。那就是為何不是通過回頭看而是向前看,才能找到它的原因。人之子們已將「墮落」看得太嚴肅,並未把它融合在一種同樣原初而令人重生的提升之中。他們已將巴別塔視為一個詛咒,而不是我們對多元論的關切,以及對有限的大一統體系的憎惡。他們已忽視我們在巴別塔事件之後,立即繼續呼召亞伯蘭(Abram)[56]。
 
上主也回想起在另一次這樣的集會上,他們決定讓聖靈再次下去,她(即聖靈)不將建造巴別塔時產生的所有語言化約成一種單一的方言,彷彿完全的真理與一種單一的語言同在似的。她的目的不是創造單獨一幢宏偉的圓頂建築物以保護全人類,彷彿創造物都很糟糕,需要一種特別的保護似的。
 
她僅僅讓人們彼此理解,並且仍然說不同的語言,而非同一種語言;她讓他們擁有不同的宗教,而非單個信念體系;讓他們彼此相愛,而非愛相同的事物。巴別塔事件已發生過並且意義含混不清,就如所有活生生的、真實的事物一般,因為天國既不是內在的私有財產,也非外在的公共事務,而是於所存在的每一事物之間。
 
上主再次起來,想知道塔是否已竣工,或者人們是否明白生命的完滿既非孤立在個人主義的單元之中,也非凝聚在集體主義的單元之中,而是在一個個相互依賴的整體中溝通。他想留下希望的信息,或者至少一句簡單的愛的話語,但他不敢如此做。畢竟,他的顧問們已告訴他,現在的人已成年,不會那麼容易地接受來自完全不同資源的建議。上主保持沉默(upararama)。
 
【注釋】(1) 為原注;[1] 為譯注
 
[52]《以西結書》第廿三章中中有提到阿荷利巴(Oholibah):「他們的名字,姐姐名叫阿荷拉,妹妹名叫阿荷利巴……論到他們的名字,阿荷拉就是撒瑪利亞,阿荷利巴就是耶路撒冷。」(《結》23:4)。在《以西結書》中,撒瑪利亞被比喻為阿荷拉,耶路撒冷被比喻為阿荷利巴,以這對姊妹淫欲無饜,來隱喻以色列家如何敬拜偶像。兩者在淫亂中愈陷愈深,皆被其姦夫所毀滅。
 
[53] 指奧古斯丁(Augustine),參見注[37]。
 
[54] 佩涅羅珀(Penelope):古希臘神話女性人物之一,英雄奧德修斯(Odysseus)之妻,其事蹟見於荷馬的《奧德賽》(Odýsseia )中。奧德修斯參加特洛伊戰爭失蹤後,許多貴族子弟佔據其宮殿,向其妻佩涅羅珀求婚。佩涅羅珀為拒絕求婚者,她藉口要準備殮衣,等布織好後才可以改嫁。於是她白天織,晚上拆,以此拖延時間而堅守未嫁廿年。在奧德修斯歸來後,與其合力清除了所有的圖謀不軌者。
 
[55] 大祭司(pontifex)的原意為「造橋者」。
 
[56] 亞伯蘭(Abram,意指「高大的宗祖」)即亞伯拉罕(意指「多國的宗祖」),耶和華和他立約:「我要將你現在寄居的地,就是迦南全地,賜給你和你的後裔,永遠為業。」迦南即現今耶路撒冷一帶。亞伯拉罕老年時生了以撒,以撒生了雅各(《太》1:2)。雅各被神改名為「以色列」(《創》32:27-28),即是以色列人的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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