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自122 期
2016.03.20
雷蒙.潘尼卡/王志成、思竹 譯
人類生存中的多元論問題:多元論的神話-巴別塔引言
我非常感謝,並只能說,我要努力達到由所有談及我的美好事物所激起的期待,同時我必須承認有某種不自在。當你不期望回報,當你已多少習慣於不求回報地工作—那些熟知《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 )的人會將之稱為「無為業」(naiskarmyakarma)[3]—時,一種回報就降臨了,它很可能會破壞每一件事。你自問是否做錯了什麼,因為你認為自己應該是透明的,有如純光,人們甚至不應感到有感謝你的必要,因為這是不消說的……。
或許我應將所有這一切更擴大地解釋為是一種邀請,如此的解釋,使我心生欣躍,希望做得足夠好,以實現這幾天所說的所有期待,而這些期待是我依然必須默觀和學習的。或許如保羅.呂格爾(Paul Ricoeur)[4] 所說的:「避免訃告的方式之一,就是表明一個人仍然活著。」我將不只是以重複過去的事,重複我多少感到安全和有把握的主題開始,而是更加冒險地進入我感到不安全且有傾覆之可能的領域。
我今晚要提出的一些問題,我們可能確實還找不到解決的方案,但任何我們擁有現成解決方案的事,都不是真正的問題。如果能那樣的話,我們就已經是主人了,而不是途中的朝聖者。這些朝聖者將一起走向必定永遠保持著未知的領域,倘若要保持一種終極探究的話。
今晚,我將無所不談。但都是象徵性的,不斷地作一些影射。所以,我所說的有些內容你們可能會在夢中、明天或後天才能領會,而不是當即領會。選一個局部的主題與此場合並不相稱,但如我所說的,這要冒很大的風險;我極有可能為問題本身所壓服,或為它所擊敗—信服(convictus)於它。我將盡力說得連貫一致,可讓人理解,但並不依從任何線性邏輯的或三段論的結論。我不談及自己—那只能是一種不合適的自傳,但肯定會說到我自己,我要說出我自己,因而或許會作出某種信仰的表白,它在這樣一種場合中,可能是受期待的或被認為是合適的。我也不得不先作補充,這不是我的系統神學,尤爾特.卡曾斯(Ewert Cousins)[5] 正催我撰寫這樣的神學;你們當中也有許多人都知道我先前思考過這次演講所涉及的主題,甚至撰寫過這類文章,但如果你們允許我不贊成線性的時間,那麼,我可以向你們保證,這是我首次面對它們。
我的演講分為三部分(正如《摩訶婆羅多》[Mahābhārata ]所說,所有完美的事物都有三部分):先表明我要說什麼(第一部分);然後述說它(第二部分);最後,重述我所說的(第三部分)。
我的全部談論都可在《創世記》(Genesis )中找到,並且這是對弗里茨.伯里(Fritz Buri)[6] 表示敬意,因為與當今神學家談論時,人們總感到有點不舒服,除非托庇於「三寶」之一,在這種情形下,倒不如使用新英文《聖經》上的話來說(該《聖經》版本對這段經文的翻譯很精彩)。在這一特別的場合,《創世記》第十一章恰如其所應「是」地那樣開始:「那時……」(七十子譯本作[kaí])……天下人只講一種語言,使用一種話。他們在東方一帶流浪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在那裡定居。
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來做磚頭,把磚頭燒硬。」於是他們拿磚當石塊,又拿石漆當灰泥。他們說:「來吧!我們來建築一座城區、一座塔,塔頂通天,好來顯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
於是,上主下來,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他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講一種言語,如今既做起這事來,以後他們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來吧!讓我們下去,在那裡攪亂他們的言語,使他們不理解彼此說的話。」於是上主使他們從那裡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
因此,這座城叫做「巴別」[7],因為上主在那裡攪亂了天下人的言語,使他們分散在全地上。
「那時……」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巴比倫人、亞述人、羅馬人、希臘人、亞歷山大大帝們、西班牙人、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現代的技術統治論者,他們全都認為唯有自己所主張的才是絕對標準。(8) 他們前往東方,或前往西方,尋求新技術、新方法,以製造更堅硬的磚頭,或更好的灰泥,或更有用的工具,或更強大的武器等等。它或許是矛,或許是鐵的發現,或許是大跳躍一步的原子彈。
他們於是說:「讓我們一起花些時間建造一座大塔、一個城市、一個文明、一種建造物……並崇拜一個上帝吧!因為我們現在已得到更好的磚頭,我們用這磚頭可以製造非常耐久的東西,可以上天,而且這次確實是創建無階級的社會、世上的真正正義、單一文化(無論何種)、民主的樂園、掌握自己命運的無產階級。」
那時……建造一座塔、一架大天梯、一個大建造物是人類的夢想(這夢想不知怎麼地似乎已植根於人(9) 的心靈)。
上主—這裡似乎出於嫉妒,或要保持他的特權,或在搞惡作劇—看來並不贊成人類這樣的事業,那時,一次又一次地,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10] 失敗,奧古斯都(Augustus)[11] 皇帝死去,龐大的帝國傾覆,強盛的遊牧民族衰落……。然而,我們仍繼續做著相同的夢—一個無所不包的大城。
或許畢竟上主更清楚:人性不是群體性的、集體性的,而是每個人都是一個君主、一個小宇宙,並且這宇宙是一個多元的世界(pluriverse),而非一個單一的世界(universe)。上帝作為無限者的象徵,在摧毀人類所有走向舒服的、限定的努力中,似乎充當了一個合適的角色。
無論如何,在歷史領域經歷了六千年的人類記憶後,難道沒有辦法讓我們醒悟到這一夢想的無效嗎?倘若我們完全放棄,不要建築這一宏偉的、統一的塔,事情又將會如何?如果我們依然留在自己的漂亮小木屋、住宅、圓頂房裡,並開始建造溝通(而非僅僅交通)之路,且這種溝通之路能及時被轉換成不同部落、生活方式、宗教、哲學、膚色、種族等等之間的溝通方式,情況又會如何呢?縱使我們無法完全地放棄關於一個統一的人類的夢想(這一夢想在大一統的巴別塔系統中已成了我們一再發生的夢魘),僅僅建造溝通之路而非建立某個龐大的新帝國,確立溝通方式而非實行高壓統治,以及建造這樣的道路,讓它們引導我們超越自己的偏狹,而又不會將我們扔進單個大口袋(單一的崇拜和單一的文化)之中,這樣不是能使此夢想成真嗎?
一言以蔽之,這就是我要說的。
【注釋】(1) 為原注;[1] 為譯注
(1) 這是潘尼卡專題報告會的主要講演內容,係一九七七年二月十八日晚在聖塔巴巴拉加州大學(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簡稱UCSB)校園所作的一次公開演講。它曾以「多元論的神話:巴別塔─對非暴力的冥想」(The Myth of Pluralism: The Tower of Babel—A Meditation on Non-Violence)為題發表於Cross Currents 29(1979),頁197-230。
(2) 這三個名字是有聯繫的,「Babel」(巴別)意指「大城」(megalē polis);「Babylon」(巴比倫)即「上帝之門」(Bab-ilim),含有「混亂」和「陌生人」之意;「Babara」(巴巴拉)即「Barbaru」,是來自印歐語系的詞根「balbal」(babal),意指「結結巴巴地說話」。
[3]《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 )第三章.第四節:「彼行業之不作始兮,無為不得。彼遁世而無所為兮,圓成不獲。」(徐梵澄譯,《薄伽梵歌論》,商務印書館,2003)「無為」(naiskarmya)是指心靈臻于寧定靜止,居高以觀察自性之所為,而不為其所動,因而不獲業報,是為「無為業」(naiskarmyakarma),並非無所作為。
[4] 保羅.呂格爾(Paul Ricoeur, 1913-):當代法國最著名的詮釋學理論學者。
[5] 尤爾特.卡曾斯(Ewert Cousins, 1927-2009):當代天主教神學家,是最早提出「第二軸心時代」觀念的人物之一。他認為在這一新的軸心時期,世界各大宗教傳統需要發生一場意識的轉變,即從個體意識轉向全球意識。
[6] 弗里茨. 伯里(Fritz Buri, 1907-1995): 瑞士信義宗自由派神學家。反對瑞士新教神學家卡爾.巴特(Karl Barth)以天主/上帝為中心的神學思想,而以人的存在及責任為中心。著有《信理神學—基督信仰的自我了解》三冊(Dogmatik als Selbstverständnis des christlichen Glaubens I-III)、《論責任的神學》(ZurTheologie der Verantwortung)等書。
[7]「Babel」音譯為「巴別」,意指「混亂」。
(8) 英語中通常的規範是將具體的和專有的名詞大寫,遵循這一規範,我也大寫那些從跨文化觀點看來不再表現為普通的名詞,如現代(Modern)、無神論者(Atheist)、技術統治(Technocrat)、人文主義者(Humanist)。
(9) 我將慎重地使用「Man」(人)一詞,來意指整體的人類,而不考慮性別。稱女人為「wìf-mann」,比稱整個人類為「Man」,又承認並非唯獨男性是「人」,更具有輕蔑意味。所以,我說「Man」或依情況需要而使用陽性代詞時,我是指「anthropos」,即區別於諸神的人類,儘管這樣做有語法上的缺點。
[10] 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約西元前634-562 年)是位於巴比倫的迦勒底(Kāldān)帝國最偉大的君主,在位時間約為西元前六○五至五六二年。他因在首都巴比倫建造「巴別通天塔」、「空中花園」以及毀掉所羅門聖殿,而為人所熟知。
[11] 奧古斯都(Augustus,西元前63-14 年):原名為「蓋烏斯. 屋大維. 圖里努斯」(Gaius Octavius Thurinus),歷史學家通常以他的頭銜「奧古斯都」(「尊崇」之意)來稱呼他。他是羅馬帝國的開國君主,統治羅馬長達四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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