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天涯
倏忽千年話敦煌

剛剛我進到洞窟中時,還在適應著山洞中侷促、漆黑、陰涼的空間, 豈料原地轉身,倏忽眨眼間,一千六百年已如閃電迅雷般劈了下來, 每一幅壁畫、每一尊塑像似乎在爭先恐後地引領著我從前秦開始巡禮……



 

沙河惡魅

 

車子經過了敦煌市區的牌樓,路的兩側是嫩綠的麥田莊園──河西走廊上的綠洲。 

這是一九九八年的六月九日,我們一行十九人從台灣不遠千里輾轉來到敦煌──這個中國古代出入西域的要塞。窗外恬靜、寧謐的綠洲飛馳而過,雖然不似台灣莊園那樣茂盛豐沛、綠意盎然,但從乾燥的氣候、乾旱的土地生長出的一片綠,卻隱含著多麼強韌的生命力啊! 

車子行出市區,駛向那千百年來人們不斷經營開鑿的佛國淨土──莫高窟,那一個充滿佛教藝術文化,長久以來令多少人無限嚮往、期盼一睹風采的地方。城外已不見任何綠意,連綿不斷的禿山荒漠伸向遠方,平緩的山坡上見不到掙扎的小草,一撮撮孤獨挺立的土堆,猶似中途奮鬥身亡的英勇戰士的骸骨,在遼闊無垠的荒漠中益顯崢嶸、孤絕、了無生機!印證法顯《佛國記》中的描述: 

沙河中多有惡魅熱風,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 

「以死人枯骨為標幟」,多震慄的標幟!險惡的路途和氣候,阻止不了旅人商賈往來西域的鬥志,僧侶也煢煢於途,馱著行囊,奮死苦戰,邁向沙河。眼看著遍野的沙海,乾燥無蔭的大地,小小的敦煌綠洲儼然是補給糧食、休息的驛站,歷史上的敦煌正如絲綢路上沙海的港口。 

而今天的我們住在賓館,坐著冷氣巴士,駛在水泥路上,只在偶爾吹起的漫天風沙中,才能懷想千百年來沙漠旅途的險惡。 

 

三危佛光

 

車外荒沙漠漠,車內地陪張小姐娓娓敘述莫高窟的歷史,像是連綿無盡的沙漠,莫高窟的歷史便在車行間流轉。 

前秦建元二年(公元三六六年),樂樽和尚在三危山的河谷懸壁間開始鑿窟,傳說他戒行清虛,行腳四野,當來到三危山時,見山上閃閃放金色光,有千佛之姿,於是跪地發願,到處化緣,架橋鑿壁,開龕造像,從此這裡成為佛教聖地。後來又有位法良禪師,繼續建造石窟伽藍,寺院的建立就從這二位僧人開始。 

敦煌由三個窟所合成,莫高窟是其中最大的一窟,一千六百年來,歷代一直在開鑿修復中。直至民初,敦煌要塞的地位沒落,莫高窟也無人問津,而致崩塌、剝落,洞窟內的塑像和壁面都暴露在陽光及風沙中,聽任自然摧殘,於是一九三六年莫高窟關閉,一九六三年修補,而改以建造水泥迴廊和棧道為主,以方便各窟間的通路,目前修復得面目燦然,共有四百九十二窟。 

聽著張小姐的介紹,正感受著歷史長流的浩瀚與前人無盡心血的震撼,豈知她話鋒一轉,語氣也急轉直下說:「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塑像、繪畫博物館,東西共有二公里長,若展開則有幾十公里長,它陳列著的是中國過去封建專制統治麻醉老百姓的遺產,宗教是迷信的鴉片!」 

聽到這裡,我驟然地愣在位子上,這可是宗教藝術文化的遺產,是人類藝術智慧的精華啊!如今卻被冠上這些極左的政治敏感語詞,而這樣的話語竟出自導遊的口中!有多少遊客在欣賞文化藝術時,還要被迫接受這樣的政治「熏陶」,內心直像翻倒了五味調味瓶,發現導遊的工作真的好重要啊!多少歷史瑰寶藉由導遊之口向世界傳播,在國外我聽到了歷史文化的展現,而在中國的敦煌,我卻聽到了對歷史文化的如此看法。同行的盧居士說:「我們唱早課叩鐘偈吧!」我想,他應有同感。 

 

敦煌憾恨

 

莫高窟榆林掩映,是此片荒漠中唯一的綠地清涼,窟前門樓兩側一對漢白玉的飛天,似迎接著我們的到來。門樓後面的山勢陡峭高聳,乾旱、凹凸、參差又裸露的山壁,陳列著如蜂窩般不整齊的洞窟。 

張姓解說員親切地引導我們先看第十六、十七窟。沿著柵欄走上高高低低的棧道台階,來到洞前,在張先生掏出鑰匙插入鎖孔的那一刻,我們懷著渴望、珍惜、殷切的心情屏息等待,敦煌千年寶窟就要在眼前開啟! 

 

〔洪●僧官 〕

 

一陣陰涼的空氣迎面撲來,窟內一片漆黑,張先生用手中的電筒指向第十六、十七窟的入口右側,那裡有另一小窟如山洞中的禪室,高於入口地面,內有河西地區高僧洪●和尚的禪坐塑像,高約近米,身著袈裟,全身泛著古銅色。洪●和尚是位僧官,在唐宣宗大中五年(西元八五一年)被敕封為「河西都僧統僧政法律三學教主」,由在河西設立僧官一事來看,當時此地的佛教定是相當興盛。 

和尚背後的右壁上繪有棵菩提樹,樹下站著一位優婆夷侍從,她髮髻上挽,下垂兩辮,身著唐裝,手執錫杖,做護法隨侍狀,從她溫婉豐滿的臉頰及髮型、服飾,可知是晚唐的畫作。 

第十七窟又名「藏經洞」,一九OO年被發現,洞中所藏的《沙洲士鏡》開有莫高窟營建史,這部殘卷的出土,修正了向來以「大周李君重修莫高窟佛龕碑」上所說公元三六六年的開窟年代,根據《沙洲士鏡》的記載,莫高窟的開窟年代顯然比樂樽和尚的開窟更早了十幾二十年。 

 

〔倏忽千年〕

 

我想到從西元三六六年樂樽和尚開窟,至八五一年洪●和尚到此任僧官,一九OO年藏經洞開啟,而現在是一九九八年,剛剛我進到洞窟中時,還在適應著山洞中侷促、漆黑、陰涼的空間,豈料原地轉身,倏忽眨眼間,一千六百年已如閃電迅雷般劈了下來,每一幅壁畫、每一尊塑像似乎在爭先恐後地引領著我從前秦開始巡禮,然後是初唐、盛唐、晚唐,直到近代。一代代的法師、藝術家將他們畢生所學、所見,以及對佛經故事的認識,盡其想像力,用手與筆繪畫、雕塑下來,讓千百年後的我們能親炙他們心靈中最美好的風采。 

這是一個多麼奇特的時空,我陷入自己的錯愕中,莫名的熱淚剎時滾滾滑落,前面的人招手催促:「快往前走,大家正等著我們呢!」我默問:「往前走,走到那裡?」頓時一種相忘於時間的感覺突然湧現心際,在漆黑中,我已無言。 

 

〔道士賣寶〕

 

任解說員比手劃腳、滔滔不絕地說明第十六窟佛像的畫法、色澤、衣、坐姿、立姿、配飾、藻井……,我卻拂不去藏經洞內王圓籙道士瘦小畏縮的身影,這位在歷史上永留罵名的人販賣佛像文卷的事,就發生在我站立的狹窄洞窟中。由於那些交易的舉動,竟打開了世界各國歷史學者、博物館、收藏家對敦煌石窟的好奇、垂青,使得一向相當含蓄而內歛的她(敦煌)一夕之間舉世聞名。 

站立在藏經洞裡,我彷彿看到斯坦因、伯希和、桔瑞超、鄂登堡等人陸續登場,他們的驚訝完全寫在臉上,微張的口可能直喊著上帝的名字,王道士則是手抓鑰匙與他們折衝談判:多少銀元可以換多少卷、多少箱、多少捆、多少車的文書與多少尊的塑像。接著這些文書和塑像就展示陳列在他們國內的博物館、研究室中,還有的卻默默無聞地流落、屯積在國外的地下室、倉庫、布袋中……。 

歷史是否和中國人開了個大玩笑?為什麼埋在洞窟內上千年的文物再度被發現時,卻已屬於碧眼高鼻的外國人?在洪●禪師的塑像前,又怎麼會冒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王道士?由他拿著鑰匙負責保管洞窟,卻想在這裡修道觀、道像,為神道增光,急需用錢的他是如何的因緣下於無意間打開藏經洞,發現這些可以換成現值的寶卷文物?一九OO年五月廿六日,就從這天起,敦煌與敦煌文物正式在世界舞台上登場。 

儘管斯坦因等的車隊,把文書經卷運到巴黎、倫敦、東京等各大都市,儘管轆轆的車聲捲起滾滾的黃沙,已漸去漸遠,只是在面對這樣的歷史事實時,我不禁生起一個疑惑:為什麼歷史總是會發生令人感到顛倒的驚愕事件?我記起法國瓦蘭博士在運走大批經卷文書時,他這麼寫著:這個善良的道士,一定會感到寢食難安,後悔接受了伯希和的錢。 

這句話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桓不去。 

 

漫長古道
〔弘教故事〕

 

第十二窟是《藥師經》的變相,屬於晚唐作品,有十二大願、九橫死及十二藥叉大將,其中毘沙門天王的憤怒相,惡視一切邪惡鬼魅,畫得相當傳神。在第一七二、一七三窟是《觀無量壽經》變相連環圖,西壁是未生怨王的因緣故事,由下而上展開情節;東壁是描繪極樂世界正、依報的生活環境。 

洞窟壁畫的內容除了變相圖之外,還有中國佛教發展史蹟畫,第三二三窟、三二五窟便畫有張騫出使西域、大夏佛蹟、佛圖澄神變、西晉石佛浮江、東晉高裡得金像、隋文帝迎曇延祈雨等。其中有唐玄奘領著悟空,手中牽著白馬,馱著經文跋涉在風雪峻嶺之間,這些畫面多是佛教弘揚的傳教故事,圖畫中的漢僧、梵僧、西域僧各有不同的外貌特徵,有的笑容可掬,有的莊重練達,有的飄逸瀟灑;有的孜孜矻矻地修行,有的精勤於弘法,與俗信融洽地交流著,正反映了歷代高僧在每個時代活動記錄的縮影。 

馬可波羅於一二六五年東來,道經敦煌,在《東方遊記》裡他記錄著︰ 

沙洲居民多是偶像教徒……其偶像教徒,自有其語言,城在東方和東北方,居民恃土產之麥為食,境內有寺廟不少,其中滿佈種種偶像,居民虔誠大禮供奉。 

由馬可波羅所描述的敦煌,可見佛教在當時相當普及於百姓家。 

而據「涼國夫人重修北大像」記載: 

莫高窟既是各族使節禮佛之處,窟下有大洞,且寺院十二所。寺院的僧人教導附近居民讀書和誦經。 

這是公元十到十一世紀的莫高窟,有僧院、僧人、信眾,也有弘化工作。 

 

〔保存瑰寶〕

 

我想到從三六六年開窟算起,或是從佛教在傳入中國的公元前後算起,近二千年以來,佛教要在已自成漢文化系統的中國立寺傳教,取得上至朝廷公卿下至士卒百姓的信仰,每一代的僧人們的努力,豈是寥寥數語可以形容?而且從傳入到生根蔓延,它的演變應是有跡可尋的。然而現今的敦煌,除了在石窟約略可見到這些史實圖畫之外,那些歷史的記憶已漸漸被漠漠風沙一層層掩埋,被人們逐漸遺忘。難怪當它重新被發現時,人們好像見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般,那是一個與現前景觀截然不同的風華絕代的世紀展現! 

記得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博物館的華爾納稱絲綢之路為「中國的漫長古道」,他在書中記載自進入有壁畫的石窟後的生活,他說自己一連十天除了吃飯、睡覺外,很少離開這裡︰ 

除了驚訝得目瞪口呆之外,別無可說,終於我明白為什麼我要跋涉重洋,守在馬車旁來到這裡。 

那成千上萬的畫像,讓他吃驚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現實的改變也讓他感到沈痛,他在書中曾敘述敦煌被破壞的景況: 

兩年前(即一九二二年)一批白俄軍人流竄新疆,他們住在敦煌六個月,他們的失意與無聊表現在這些壁畫上,有些寫著俄國軍隊的編號,有一尊正在宣講《蓮花經》的坐佛口中,噴出白俄的下流話。 

見到藝術文物如此被糟蹋,他說他的任務是: 

不惜粉身碎骨,拯救和保存這些即將毀滅的任何一件東西。 

當時是一九二四年。這是文物保存者的椎心之痛: 

在看到這種摧殘文化與藝術的行為,就是剝光這裡的一切,我也好不動搖,誰能知道中國軍隊不會像白俄軍隊那樣在什麼時候駐在這裡,誰知道回教徒要在什麼時候叛亂?恐怕在二十年後,這個地方將不值一顧,每一個初到這裡的朝拜者,都任意把姓名刻寫在壁畫上或帶走一小塊帶有壁畫的搖搖欲墜的灰泥。 

基於這種立場,華爾納終於以割捨不下的心情終於展開了行動,用膠黏走了二十六幅佛像,於是在美國的國家博物館中也有了慈祥微笑的佛相。 

 

〔僧院壇城〕

 

我一窟一窟地走過,張先生很認真、賣力地為大家解說,他按圖說經,對佛教經典可說倒背如流,他如數家珍地說佛經、說藝術、說建築、說改朝換代、說服裝,而我卻凝望著莫高窟的窟頂、山壁、窟門,想著多少高僧在廣袤的荒漠中譯經、禪坐、傳教;多少藝術家在這裡用顏料、彩筆圖案捕捉佛教的法義和佛菩薩的慈悲、弘願,讓莫高窟的圖像呈顯人間的苦難與超越。或許有人說它是座博物館,而我卻覺得像走進佛教的僧院壇城,它正以其堅毅、慈悲的精神及無私無著的微笑撫慰眾生的心靈。 

站立在敦煌莫高窟的棧道上,我仰望山上的崖壁,俯視山下的榆林,想著這是河西走廊上的一站,左側、右側都是綿延不斷的山脈,這條絲綢之路也是佛教傳入之路,中國、印度、西域文化在此相互激盪,這地區是醞釀的綠洲,而敦煌一個個的佛龕,呈現的是虔誠的心靈,是人類智慧藝術的結晶。 

我有幸得以在敦煌開窟千百年後再看到窟內的佛像、經變勝景,懷著既感激唏噓又充滿掙扎的心情,寫下了在敦煌的所見、所聞、所思,只因為張先生引導我們第一腳便踩進了第十七窟。 

說真的,至今我仍困惑著,王道士的鑰匙是從那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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