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手記
俗情與法情



十六年前,一位年輕的女居士,離開俗家,踏入僧團;十六年後,一位中年比丘尼,踏出僧院,走入另一個世界。同樣是「出家之旅」啊!
 
身為佛教尼僧,在居住於台灣佛寺的十五年後,我前往美國那諾巴大學繼續佛學的進修。我發現,住在美國最難以調適的是:寺院和校園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東西方文化的差異。跨出以維護團體為重,僧俗角色分明的亞洲佛教社會,我走入了一個著重個人,尚是佛教處女地的開放的西方世界。當習以為常地執持出家身分時,我感到自己有些絆腳。初到美國的第一個月,每當思念母國和寺院生活時,我總是聆聽僧團出版的早課梵唱CD,重溫與師父和師兄們共修的感覺。然而這份依戀的經驗,給了自己再度思維:「出家所為何來?」並且體驗了「如何轉換俗情為法情」的心路歷程。
 
在美國,出家後還俗,是相當普遍的現象。在一次營活動中,偶遇一位到此服侍授課仁波切的藏傳比丘,我們有了簡短的對話。他提到許多藏傳比丘移居美國後就還俗了,包括他的師父和師兄。我直截了當地問他:「您也考慮過還俗嗎?」「我沒有師父的博學和師兄的才華,如果我還俗了,會跌入一無所有。」因心中不服氣維持出家身分只為得到護持的這種說法,我無禮地追問:「身著袈裟服侍在家居士,您有何感覺?」他面不改色,溫文地答道:「我奉侍家師超過十年了。當家師決定還俗時,他問我,是否願意續任侍者,我說,自己相當珍惜這份機緣。」臉上綻放著堅定的神情,他接著說:「家師的智慧如此深廣,是我該學的;其弘法度眾的悲願如此真切,是我該幫的。脫下外在的服飾,絕不會改變我對家師的虔信。」
 
對他的回覆,我由最初的驚訝,瞬間轉為極度慚愧—懺於自己因執取袈裟的外在形式,所生的傲骨態度。雖然,我仍堅持出家身分扮演著無可替代的角色,但他對上師的虔信,在求法道上的安忍與謙遜,以及面對自己的有限的老實態度,是如此令人敬仰。這位比丘及其上師所示現的無私悲願,化除了我對僧俗的二分區別。
 
這份對談,也引領著我回到一幕重要的師徒對話的場景。當我呈交出家發願文給 悟師父時,師父很是嚴肅地詢問:「出家容易,修道難。如果,僧團所有的法師,包括我,都還俗了,你還要出家嗎?」「是的!」我篤定地回答。這份對談發生在民國七十九年,我任教於雲林褒忠國中的最後一天,也是我「出家之旅」的第一天。
 
參加完學校的畢結業典禮,洗去臉上的淡妝,剪短了長髮,換下端莊的套裝,打包所有財物,郵寄給知道我已計劃出家三年的大姐。肩帶著簡單的背包,誠誦著阿彌陀佛聖號,我騎著一輛九十CC的摩托車朝向嘉義香光寺。未料,一小時後烏雲遮天,接著雨點灑落開來。我將機車停放路旁,披上一件簡短的雨衣,小心翼翼地把將要提交師父的發願文,放入防水的底座空間,然後繼續邊念佛邊上路。半小時後,雨勢愈來愈大還夾帶著兇猛的雷聲,我正置身荒野無人之地。傾盆大雨馬上積聚水患,摩托車的引擎接著熄火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摩托車推到一邊,自個兒坐在路旁的石塊上持誦著大悲咒,全身的衣服被雨水浸濕了。不知過了多久,又冷又餓的感覺漸襲而來,愈來愈強烈。接著,我又感到內急,可是放眼四處無廁。當再也憋不住時,我也只能任尿液暢流而出。看著澄黃的液體融入積聚的雨水裡,禁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也加入了這豪水的行列中。其實這是一份悲欣交感的虔敬淚水,是因為再注入弘願活力而生的淚水。當時對三寶的誠信,賜予我無與倫比的勇氣與力量,無人可阻擋我那份迎向「逆生死之流」的決心。一小時後,豪雨停了,烏雲開了,太陽出來了。不可思議地,前方天邊織出一道漂亮的彩虹,正掛在我前往香光寺之路的方向。懷著感恩心,我納受它作為佛陀的加持與祝福。
 
相較這兩幕場景:十六年前,一位年輕的女居士,離開俗家,踏入僧團;十六年後,一位中年比丘尼,踏出僧院,走入另一個世界。同樣是「出家之旅」啊!但目前得放下的,不再是外在的美麗長髮和妝扮,而是個人對僧團和對熟悉文化的強烈執取。要練習揣摩的是「放下」更微細的素質,不是「放棄」或「斬斷」,而是將對於特定對象執取的俗情,昇華為對一切有情、一切存在現象虔敬的法情。
 
約翰維爾吾清楚地解釋「俗情」與「法情」密不可分的關係:「當你學會分辨執取與虔敬的不同時,你開始明瞭『俗情』深刻的本質—通向放捨經驗的入口處。……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將自己獻身於更廣大的生活,遣除內在的局限,朝向更廣大的開朗、覺醒與真實。」就如自己的出家誓願文的首行:「願生生世世修菩薩道,終成佛果,廣度一切眾生。」
 
Facebook
觀看本期目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