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人不開心、不如意的時候，如果生氣了、賴皮了、貪心了，那個時候，人就像鬼一樣了。」媽媽說。

 

阿至說：「有木頭鬼嗎？」她又嘆了一口氣：「能做木頭多好。」

 

吃飯的時候，她一如往常，用小手托著腮，撐著小小的尖下巴，現出極無辜的尋常模樣兒。

 

「人為什麼要吃飯呢？」

 

她以困惑的表情，問著老老的老問題。

 

而我依循往例，先張眼瞪她，再要語出恐嚇。綁著兩條小辮子，臉蛋像蘋果的阿至，也張大眼睛看著我，然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瞪住

 

我，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對事情已經……厭倦了！」「厭─倦─？」

 

我的眉毛於是糾皺起來，「真的？假的？」我問。一邊想：厭倦？她懂什麼厭倦，分明是廣告後遺症，厭倦—我才是該說「厭倦」的人呢！

 

「我什麼事都不想做……」她又拿著筷子，敲著碗。

 

我的火氣上升，擰歪了眉毛，挑高八度的尖聲問她：「做豬好了，每天只消把嘴張開，就可以什麼事都不用做了。」

 

她認真地想了一下，很堅定地說：「豬住的地方不夠乾淨。」

 

嫌不乾淨？我重重地把碗放下，正要發作；突然想起禪修班的老師，教我放鬆的法子：「呼─吸─呼─吸─」「放鬆─」「轉念─轉念─」。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溫柔地對阿至說：「你知道嗎，阿至，以前我有一個好朋友，叫阿怕。她也不愛吃飯，最常說的口頭禪是『喂！等我一下！』到哪裡她都不敢一個人，不敢一個人待在房間裡，不敢一個人上廁所……連散步也要有人陪。只要不小心落單，就會以最快的速度，衝到有人的地方。問她到底在怕什麼，她說：『怕鬼！』」

 

阿至一邊聽，一邊挑了兩顆飯粒含在嘴巴裡，問：「然後咧？」

 

「你知道嗎，從小跟她一起睡的奶奶過世後，她都天天燒香跟奶奶說：『求求妳不要做鬼回來嚇我，千萬不要回來。』那陣子，阿怕從早黏人黏到晚，絕對不要孤單一人，大家都快被她搞瘋了。」

 

阿至又問：「人死了，真的會變成鬼，回家來嗎？」

 

「是啊，我爸爸，也就是你外公，百日的時候變成一隻蟬，飛回來了。」

 

阿至嘴巴張得很大：「變成一隻蟬的爸爸！」

 

「聽說有人變成一隻蛇；有人變成一隻畫眉鳥；至於會不會變成一隻可愛的貓咪，讓我們抱在懷裡，這我就不知道了。」

 

阿至又挾了兩粒米放到嘴巴裡：「人死了，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因為想念啊，捨不得啊！就像如果我出差，我會很想念你們，捨不得你們一個人在家。如果有一天媽媽怎麼了，我也會很想念你們，也會想念在黃昏的時候，對著夕陽，彈著豎琴，和你們一起歡唱的甜蜜時光……」

 

「可是有些人的爸爸媽媽不會這麼想ㄟ。啊！我想到了，昨天我要加入一個網路的聊天室，他們還在考慮要不要接受我，因為他們說你爸媽又沒有怎樣。」阿至對著電腦螢幕說。

 

我問：「什麼叫有沒有怎麼樣？」

 

阿至說：「就是你們兩個感情好，沒有離婚啊。他們說：沒有離婚，好遜喔！這個聊天室裡的人的爸媽，大部分都離婚了。小六說：他爸媽在兩個月前分居，他跟著他爸爸去住五星級飯店，他覺得好棒喔！他說：他爸媽應該早一點分居的，這樣就可以每天睡在飯店裡。」

 

「啊？借我看一看。」

 

＞多多說：

 

昨天我媽的男朋友帶我們去吃旋轉壽司……

 

＞粉紅豹說：

 

妳媽媽的男朋友？

 

＞多多說：

 

是啊，後來我媽媽帶我去爸爸的辦公室，查他的e-mail紀錄，看他有沒有偷偷跟其他女生寫情書，以後離婚時可以拿來當證據「這個媽媽跟妳一樣，不會打電腦。」阿至笑著。被電腦弄昏的我，不知道小小年紀的他們，為什麼在電腦裡都這麼成熟。

 

阿至又問：「阿怕為什麼這麼怕鬼？其實鬼也長得很可愛，不是嗎？就像豬也很可愛。鬼也會吃飯嗎？」

 

「是啊，很機車的時候不就是大頭鬼嗎！妳生氣時，不彈鋼琴，一邊哭，一邊打鋼琴，眼淚鼻涕掉到琴鍵上，不就是愛哭鬼嗎！」

 

「喔，我知道了，我一定不是餓死鬼，因為我不愛吃飯。媽媽火氣上升，眉毛挑高，不就是生氣鬼嗎！」

 

「其實人不開心、不如意的時候，如果生氣了、賴皮了、貪心了，那個時候，人就像鬼一樣了。」

 

阿至說：「有木頭鬼嗎？」她又嘆了一口氣：「能做木頭多好。」「木頭？」她點點頭，指著牆上我們從布拉格買回來的木雕─「會呼

吸的木頭」。

 

「會呼吸的木頭，這樣就可以不必彈鋼琴、不必做數學、不用寫英文、不需要吃飯、不用想很多事，等等……等等……。」

 

我看著她，我的阿至，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是啊，做一棵樹……會呼吸的木頭。

 

 

《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第一》：「言是地獄；是畜牲；是餓鬼。是諸難處，是愚人生處。」生存在二元世界的我們，或許以為鬼道是他方。其實，《維摩詰經》所提到的愚人，就是當無明生起的我們。若七情業習近身，或稱、譏、苦、樂、利、衰、毀、譽八風吹來，人在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牲四道沉淪起伏，不得離苦。所以，如果相信眾生自性平等，依信、願、行，轉業力為願力，就能在紅塵紛擾裡，真實證知《華嚴經》所云：「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