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觀的態度 ――對現代性的一個挑戰(1)
勞動的情感[45] ―「行動」對「結果」



現代人沉溺於勞動似乎成了人類的一種流行病。你必須勞動,因為顯然你那赤裸裸的生存並無價值;所以,你必須通過它的有用性來為你的生活辯護。你必須通過致力於已不再是一個共同體的社會之福利,而成為有用的;你不敢做一個裝飾品,你必須成為一種資產。你不是只有一個角色要去扮演,眾人期望你做的不是「自法」(svadharma,意指自身的「法」);(46)不是你去順應一個多少動態的模式,就如在大多數傳統社會中的那般。
 
若有人不肯作工,就不可喫飯
 
你被期望造出某種不是你的事物,生產可以被客觀化的事物,並通過金錢又使其可享用、可交換。你必須獲得你的名聲和特權,賺到你所消費的東西,否則你會被人看不起,被看作一條一文不值的寄生蟲。所以你必須努力、努力,再努力,並一再競爭。「若有人不肯作工,就不可喫飯……」(47) 乞丐是易受到懲辦的罪犯;沒有什麼是禮物,是免費的,小費都是要納稅的收入!什麼東西都有一個價錢,你需賺到足夠的錢付那價錢。工作可以有許多類,但在這裡全都被同質化,因為它們全可轉化成錢,任何東西都是可貨幣化的。科學所要求的「量」的世界在人類生活中,已變成錢的王國。「錢」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它允許人類所有價值的量化,從而使它們的交易成為可能。
 
你之所以是真實的,是因為你是一個工人、生產者。你的工作之真實性,除了其結果沒有別的標準,你將由你的工作結果來評判。「恩典」是一個空洞的語詞,所需要的是正義。你的克制和禁欲主義必須被用於更好的生產、更多的工作。你可以休息,甚至娛樂,但只為了你能夠工作得更好,生產得更多。正是工作才使你有資格獲得獎賞,可以休息,而獲得在你難得的反省時刻有時渴望的平靜。你可以選擇你的工作類型,因為如果你快樂地工作,你將生產得更多、消耗得更少。甚至母牛也給配上了音樂。「工作就是崇拜」,效率是一個聖名,而生活從屬於生產;甚至食品也是一種軍事武器(被委婉地稱為「政治性的」)。處境其實是複雜的,我們也可以在這裡想到當代社會學所分析的從「生產到消費」、從「克制到放縱」這一過程。
 
確實,傳統社會沒有免除某種強迫的勞動,甚至要為了他人而勞動。我們既不應將過去理想化,也不應將其他文化理想化。但在現代性的「工作─職責」(work-duty)中有某種特別的事物。在基督教道德中,一宗主要的罪過去常常是悲哀、厭棄、煩悶(acedia),如今它已被譯成了「懶惰」、「無所事事」。真正的悠閒(otium)已變成一種惡習,而事務(negotium)[48] 成為一種美德。在有等級的社會中,你一旦成年,你就可以擁有一種實現感的自身位置。而在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中,最高的崗位據稱是朝每一個人開放的。如果你沒有獲得那崗位,尤其在理論上已給了你與其他人同等的機會之後,就證明自己是個蠢人。你必須更加好好地工作,更努力地工作!
 
現代技術世界變得異常複雜和苛求,為了「享受到它的恩惠」,一個人必須遵循其法則。第一條法則(你最主要的職責)是:向社會提供你能提供的全部奉獻。工作成為目的,而這目的不是人之存在的實現,而是「各種需要」的滿足。人是各種需要的組合,而這些需要的滿足會自動地帶來實現,這一人類學假設是潛在於「美國生活方式」之下的一個神話,這一神話在美國正在坍塌,但作為一種「成功的」技術所需要的條件,席捲了全球。
 
默觀者尊重每一存在物及其構成
 
儘管如此,默觀者與這樣一種話語是格格不入的。首先,默觀者對工作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態度。首要的不是工作的結果而是過程─行動本身(經院哲學家稱「finis operationis」),因而每項工作都必須有它自身的正當理由,更確切地說,即是它本身的意義。如果一種行動沒有自身的意義,那就根本不會去做它;尊重每一存在物及其構成,是默觀態度的特徵。
 
現代默觀者多瑪斯.牟敦(Thomas Merton)[49] 將它表述為:「樹通過成為樹,而給上帝以榮耀。」(50) 在拉蒙.勒爾的《愛者和所愛者之書》(The Book of the Lover and the Beloved )中,人們問那位愛者:「誰是你的主人?」這位熱戀中的神秘主義者答道:「我在一切創造物中,見到我所愛者的象徵。」 (51) 作物之所以會得到栽培,那是因為栽培的行動本身是有意義的─是人與自然生命力的合作,是自然與文化的共同提升,是內在於行動本身的一種昇華。這既非奴隸的行動,也非主人的行動,而是藝術家的行動。
 
行動者的第二意向(經院哲學家稱「finis operantis」)或目的,就是和諧地延長行動的性質。你栽培作物,不僅因為它增進美和繁衍生命,而且因為你要吃它。進食屬於宇宙的秩序,它代表了活力、相互影響、成長和整個世界的轉變。進食不是一種自私的行為,而是與整個世界動態的交流。我們正是應該這樣理解《泰迪黎耶奧義書》上那句著名的話:「梵─最高實在─即食(annam brahma)」。(52) 你甚至可以為過冬而積聚食物,或為那些不能生產食物的人生產,但這不是為了投機或致富。(致什麼富?當然是錢!)食物就如生命本身,是不可流通的。
 
默觀者只關注最平常事物的神聖性
 
再次,你的意向將傾向於和行動本身的目的(finis operis)融合,以至於你私人的意圖實際上變得毫無價值。默觀者棄絕工作的結果,履行每一種活動,就如我們已注意到的,為的是行動本身的緣故,而非為了會從中產生的那事物(《薄伽梵歌》中稱為「無為業」[naiskarmyakarma])。(53) 如果行動本身不具意義,它將不會被履行,如果它具足意義,它就不會只被視為通向另外事物的手段;吻就是吻,跳舞就是跳舞,詩就是詩。學習是為了它的美和真,而不是它可能帶來的益處。藝術有其位置,因為藝術活動中的每一步都被發現有其本身的意義,正如素描或裸體雕像習作,在某種程度上和精緻完美的作品一樣美、一樣激動人心。這並不排斥在著眼於整體的情況下,有意識地去做局部的行動,但正如日本的茶道,每一個動作都是整個操作過程的有機部分。默觀者的眼睛關注於每一片刻的光,關注最簡單、最平常事物的神聖性(即透明性)。未來的活動仍留有空間,因為終極之因從一開始就臨在了,而行動本身就是具有其不同方面的整體。
 
當代人對工作的沉迷,甚至在它不是從屬於生產且被驕傲地稱為「創造性」時,都不能夠使我們每個人成為真正的勞動者(homo faber)、締造者,因為你所「造」的既不是你的生活,也不是你自己的幸福,甚至也不是集體的生活和幸福。你辛勤勞動─你被聯結到折磨人的工具(tri-palium)上,多少是為了以他人的眼光為你的生存作辯護。唉!當今許多人以他們自己的眼光和以他們上帝的觀點作辯護,你所值的就是你的工作的價值。我們可以把現代文明比作蟻群,不斷地工作,為某種完全有意識的本能所驅使,但不久後又會更像遠離陽光工作的白蟻群,受混凝土、霓虹燈的保護,又受沉重氣氛(彌漫著受污染的空氣)的壓迫。
 
默觀者不僅僅是非宇宙性的牟尼(muni)[54] 或阿羅漢,靠他自己或他人「工作」,而把世界和自然的種種喜樂拋諸腦後。這一激進的禁欲主義在靈修生活中,肯定可以有其地位,但對於真正的默觀者而言,禁欲主義不只是否棄這世界,以此岸為代價而渴望彼岸;相反地,它是在培養智慧和洞悉現象的識辨能力,在現象的核心發現神聖者的閃耀。默觀者享受生活,因為生活是喜樂,是梵樂(brahman ānanda),她在一朵花中看到整個花園。她能見到野百合的美,哪怕田野荒蕪。默觀者在人類活動的陰暗畫面上看出亮點,憑著這種辨認所帶來的純粹的喜樂,他有力量自發地轉變一個處境。
 
默觀者不僅僅為薪水工作,他並不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他的行動,如前所述,不是自私,也不是利他主義的。工作既非懲罰、強迫,也非義務,它是人的創造性的表達。在此,我們遠離了在技術的、泛經濟的意識型態中盛行的態度。(55)
 
 
[45] 原文「pathos」,也有「痛苦」的意思。
(46) 「自法」(svadharma)就是一個人以技能實現的職責(參見《薄伽梵歌》Ⅱ, 31)、與自身本性的和諧(《薄伽梵歌》XVⅢ, 47),以及對一個人的自身「存在」的忠誠。
(47) 《帖撒羅尼迦後書》(2 Thessalonians )3:10,儘管此處的語境不同。
[48] 「negotium」由「nec」(不)和「ōtium」(悠閒)構成。
[49] 多瑪斯. 牟敦(Thomas Merton, 1915-1968): 生於法國,為天主教熙篤會的隱修士,也是著名的靈修作家、詩人、小說家、文學批評者、和平及民權運動者,積極倡導家中非暴力與國際間的和平。他住在美國肯塔基州的革責瑪尼修道院(The Abbey of Gethsemani),過著隱修的生活。他對東方神秘學鑽研頗深,對禪宗尤有特殊興趣。他的作品對於當代宗教和靈修有極為深遠的影響,最知名的作品便是他的自傳《七重山》(The Seven StoreyMountain ),被譽為二十世紀的《懺悔錄》。
(50) Thomas Merton, New Seeds of Contemplation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1961), p. 29.
(51) Llibre d’amic e amat , 56: “—E qui es ton maestre? ──.Respos, e dix que les significances que les creatures donen de son amat.” 也可參見St. Bonaventure,Breviloquium. Ⅰ, 5, 2。
(52) 《泰迪黎耶奧義書》Ⅲ, 1-2; 6-10。我對這些引人注目的經文的評注, 參見Panikkar, The Vedic Experience: Mantramañjarī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7), pp. 224-237。
(53) 《薄伽梵歌》Ⅲ, 4、Ⅳ, 20、XⅧ, 49。(譯按:《薄伽梵歌》[Ⅲ, 4]:「彼行業之不作始兮,無為不得。彼遁世而無所為兮,圓成不獲。」[徐梵澄譯,《薄伽梵歌論》,商務印書館,2003]。「無為」(naiskarmya)是指心靈臻于寧定靜止,居高以觀察自性之所為,而不為其所動,因而不獲業報,是為「無為業」(naiskarmyakarma),並非無所作為。)
[54] 「牟尼」是梵語「muni」的音譯。意為「寂默」(止靜煩惱)、「寂」、「賢人」、「仁」、「仙」等。佛教中,「牟尼」亦有「聖者」、「仙人」、「寂默者」等意,多指釋迦牟尼。
(55) 基督徒應該記得,他們被差遣去一個世界,這世界不是他們勞苦的果實。(參見《約》4:38)耶穌要他們將百合花奉為其生活的理想,並提醒他們百合花既不勞苦,也不紡線。(參見《太》6:28;《路》12:27)那些整天勞苦的人和那些一天只辛苦一小時的人獲得相同的報酬。(參見《太》20:1 以下)正是基於這一理由,我已在別處闡明「勞作」與「工作」的區別。「勞作」是為了生產一些外在益處的活動─製作(poiêsis);「工作」則很類似於實踐(praxis),它是提升工作者之品質的活動。「勞作」是將我的技能用於某事或服務某人,而我對那事或人並不真正關心(當然,除了我要獲得的錢或其他好處);「工作」是創造。但在本文中,我主要按照通行用法使用這兩個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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