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
青山常在:法水長流

憶師公以及那段曾經親炙的日子



惡耗

師公走了!他放下了辛勤耕耘的台灣園地,也放下了畢生奉獻的中國佛教。

青年節的早上,突然接到圓通學苑打來的電話——「師公老人快要走了,請即刻北上」,我立即準備行囊驅車直奔圓通學苑,一入門便見到許多當年佛學院的同學,或坐或立凝重地佇候著。明偉法師見到我便交給我一封老人給我的信和親耆「紫竹林精舍」墨寶,我噤著淚呆在那裡,禪床上,老人靜靜的側卧著。偶而奮力睜開眼睛看著他栽培的學僧,眼眸中仍舊是三十年來熟悉、親切的神情,殷殷的囑附猶在耳邊,而今只能從記憶裡去諄找他如洪鐘的聲音,還有那篤志堅毅的神采。

 

隔日(三十日)早上,老人氣色較為好轉,能坐起來闊讀中央日報,聽著大家報告各自的近況,本以為他已透過了難關,沒想到就在四月三日凌晨,惡耗傳來——師公走了!不禁泫然淚下,他放下了辛勤耕耘的台灣園地,也放下了畢生奉獻的中國佛教。想著他面對一期生命的最後一刻, 那份覺醒、灑脫、堅毅,提得起取得下,從始平終都是禪者的本色,他一直都在現身說法,想著想著,一幕幕往事在腦海裡浮現。...
 
殷殷教誨,點滴在心
老人常說:「他要成就的是出家僧寶...」
 
民國四十六年我在北投法藏寺皈依三寶。皈依那天,家師——上明下宗上人送我一些佛教雜誌,如海潮音、人生、台灣佛教等, 老實說當時除了佛救故事、 寓言、通俗演講外,很多名相真是不知所云,但每每讀之心中總是充滿喜樂。隨後家師轉來十普寺就讀於中國佛教三藏學院。我常去學院看他, 學院也特許我偶然的旁聽。每次他總是引領著我去頂禮公老人,老人總會塞給我書國念珠等。四十六年的秋天,我就在三藏佛學院剃度出家了。 
 
佛學院的同學年紀都很輕,較長的有二十五歲,最小的有十五、六歲,且流動性也大,隨時有新人剃度進來或是由其他地方轉學插入,也有轉到別的佛學院的。就讀時間從最長的六年到一年半載或三、二個月不等,進進出出最多時曾達五、六十人,但若計算參加過的總人數著實不少。直到五十三年春天停辦,這期間始終都由老人親自教導培育。
 
學院每天的上殿、過堂、上課,甚至結夏安居的坐香、跑香、打禪七,都是老人家帶領著。晚自習時,老人也會來巡查,一聽到那熟悉又特殊的腳步聲從走廊那端傳來,我們常常會發出會心的微笑,那聲音一直是同學們莫大的鼓勵與提攜。我們常猜想:到底老人需不需要休息?他又如何在處理十普寺繁雜事務之後準備功課?他常說他要成就的是出家僧寶,他從不接受那些想讀佛學院但未必發願出家奉獻的在家居士,因為他認為社會的教育機構很多,求學的機會也不少,在家居士儘可依各需要去選擇,並不需要老人來成就。
 
老人一直認為,僧人一出家應先奠定解行基礎,在大陸叢林、僧院有各種不同的奠基辦法。他效法圓、瑛、太虛、慈舟、諦閑、月霞等長老大德辦佛學院的講課方式,每天上、下午上課,一學期有幾次考試。當時所上的經論以楞嚴經部長最、也開得最久,還有圓覺、起信、法華、金剛、天台教儀、六祖壇經,以及學習生活紀律、僧制的沙彌律儀、菩薩戒等。老人為滿全同學的學習,將圓瑛老法師的楞嚴經講義整理成表解,特別請來一位先生專刻鋼板。當時物質奇缺,裝訂成冊的佛書還很少,縱使有,也很昂貴,同學們窮哈哈的根本請不起,所以同學要自己油印、分講義,有時甚至自己刻,做得最多、最普遍的是彼此抄筆記。
 
為了增進我們的學習效果,老人還安排了複講或小座,複講的人選有時是採指定的,有時則是臨時抽籤決定。為了增進自己的學習,也避免說不出來的尷尬,同學們就會事先預習。最令人難忘的是,偶而遇到較艱澀晦難的經文,有些同學怕被插到,上課前就把寫著自己名字的籤條藏了起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可是到了上課一抽,意料之外,由老人口中叫出的,竟然就是那些同學的法號,令人不禁拍案,個中況味到後來還一直是同學間津津樂道的趣事。老人有一不成文規定:複講時,外省同學用國語,本省同學用本地方言。從讀文、分科、消文、釋義、申論等,每次複講結束老人總會慈悲地修正或指導。最妙的是老人家不會講台灣方言,可是同學的語詞發音若不正確,他一聽馬上就能指點出來,這也是同學們鶯歎引以為奇的地方。

 

 

至於同學們程度的參差當然不在話下,在炮火薰黑、斷垣殘壁下的台灣佛寺,經濟限困、社會大眾三餐吃蕃薯簽仍大有人在的情況下,
學僧們能接受教育是令人羨慕和振奮的,同學們的好學也是令人感動的。為建立同學對佛教教義的正確知見,內典除開有上述的經、律、論課程外,也重視人文課程,諸如古文觀止、文選、史地、語文、生理衛生等。就中語文有國語、台語、日語、英文,老人常說:要弘法,不管是大眾化、普及化,或深或廣,必先具備語文能力,開日語是為了取得日本研究資料。老人家認為日本佛教的僧團不可苟同,而日本的佛學研究方法是可以借鏡的,尤其老人家一向對日本並無好感,大概是日本侵華的歷史悲劇,同胞受屈辱慘痛的記憶不易拂去吧!
 
老人常鼓勵同學學英美語文,他常舉的一個例子:有位皈依弟子舉家遷移美國,他知道老人多年來一直被香港腳困擾著,特地從美國寄
來一些膏藥,老人卻不明就理, 幾乎把它當起牙膏,只因上面寫的都是洋文,這是一則多辛酸的事!我們知道這是老人為深化記憶,亦趣亦諧地鼓勵佛教新生代開拓學習方向的說法。可見他洞視機先,知道科技的發達,國際間距離必然縮短,東西文化交流是時勢所趨,佛教自不能閉門造車,自我設限。僧才的語文能力是具備弘傳佛法,提供社會對話,奉獻身心的基礎。因此,英文老師來上課,一有空閑,老人家也會坐在後面跟大家一起ABC,其孜孜不倦好學的精神,至今想來猶是很多年輕人所趕不上的。
 
師公老人的攝眾是恩威兼施的,老人常說:「我只管教徒弟,不教徒孫,徒孫交給徒弟去負責」,所謂不管並不是放任。學院有放寒暑假,記得每到農曆年,來自各道場的同學都回常住過年,有的雖在佛學院出家卻應邀到同學的道場幫忙拜千佛、過新年,仍留在學院過年的只有個位數。那時悟因是窮學僧,又在學院出家,生性懶得動,只想K 書做書獃子,所以在十普寺過了好幾個新年。就在受完三壇大戒以後,每過農曆年,老人總會提醒:「去教授、羯磨和尚那兒拜年了嗎?」當時總答以:無禮物,不能修供養,不敢出門。老人就會請庫頭師準備禮物、外加來回車資,讓我們幾個相偕去拜年。又怕我們莽撞不禮貌,臨行前還教一些應對進退的禮儀規矩。若來回趕不上吃飯時間,我們的僧袋裡就會再增加一份信眾供養老人的好吃東西。老人對教界、對學僧、對徒眾自有其巍巍嚴肅的一面,但在其間其慈靄殷切的一面亦流露無遺,難怪逢年過節,十普寺飯局的桌數就會多起來,其中不乏學者、達官貴人。常聽一些老信眾說,只因河山險阻,骨肉散離,有家歸不得,在佛光的普照中,師公老人是多少心靈的支柱。

 

育植僧才,百年大計

開辦僧伽教育,必須心無旁鸄,全力投入,才能克服許多困境。...

剛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瘋狂轟炸的烽火蹂躪,台灣終於正式脫離日本的殖民統治,回歸祖國懷抱,豈料三十八年接著共產黨又竊據大陸,國民政府播遷來台,從中國大陸、韓國、越南,整個東亞大環境,風聲鶴唳,戰亂頻仍。在對峙僵持,陰霾籠罩下的台灣,人心迷惘,精神空虛,局勢動盪不安,台島政經、文治正是百廢待舉。尤其,台灣的佛教基於地理的海島位置,再加歷年來的政治杯葛,諸多因素而成孤立狀態,更是草萊荒蕪、蓽路藍縷,不知佛是何名,法是何義,一直未與傳統的佛教有密切交流。當時台灣佛教界大分三系:一種是釋、儒、道三家錯綜複雜,神佛不分的閩南地方多神信仰,附佛齋教,諸如先天、金幢、龍華等等。一種是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的日式佛教,和尚攜家帶眷,著日式服裝、葷食、經營佛寺等。還有一群到大陸受戒求法的台灣高僧大德,如覺力、善慧、本圖和尚等所領導的佛一教。

 

如今因大陸撤退,中國大陸的高僧大德相繼來台,風雲際會,展開一連串的傳戒修鍊、宣揚活動,如講學、著作、出版、建寺等,台灣佛教才直接傳承了中國佛教的法脈。在此一環節上,師公老人對佛陀慧命的延續,護國衛教的治道匡弼,其下手處是傳戒、研戒與僧伽教育,以「戒住則正法住」。有戒律的提撕,僧團的制度才能延續下去,而僧教育更是振興佛教的百年大計。

 

為了實現僧伽教育的理想,在民四十六年至五十二年間,台灣經濟還很拮据,老人繼慈航法師之後,創辦了「中國佛教三藏學院」,之後又在臨濟寺創辦戒光佛學院和中國佛教研究院,後二者專成就男眾學僧。聽老人說,中國佛教研究院,後來贈給星雲法師在佛光山續辦。
 
話說當時一般寺院皆依賴保管骨灰、牌位或為信眾消災荐亡經懺佛事,或自力耕種蔬果稻米以維持經濟,而十普寺是靠經懺佛事兼代辦素筵,以供給龐大的佛學院師生的生活與教育開支。雖有佛事的經濟來源,但仍因十指浩繁,入不敷出。這些對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來說,一直到離開佛學院,在本省寺院掛單領執,相形之下,才知道一切免費的僧教育,老人家是如何辛苦的去張羅。在常住經懺繁忙時,男眾學僧要去幫忙佛事,凜烈的寒冬要踩著三輪車去中央市場買菜,而老人是反對尼眾參加做佛事的。每到佛成道日前後,十普寺發放冬賑,常往就張羅了很多棉布、棉花,尼眾要學做冬衣、棉襖,只有一次兼發美援舊衣物。現在想來,老人的僧格養成的圖案也是對社會的關懷,且是直接參預、投入的。時經三十年後的今日台灣,經濟快速成長,生活已較前豐裕,要成就一位佛教人才,尚且都是困難重重,更何況當時?個中甘苦,今日體會,更是入木三分。
 
香光尼眾佛學院開辦時,我曾就學院事請示老人,老人曾說:佛教的信眾對建寺蓋廟,一擲數十萬元,面不改色,對拜懺、消災、析褔還是熱中歡喜的,現在戒場齋僧供眾也蔚然成風,但是對僧伽教育的參與或發心,總是無法與前幾項比擬的。因此僧伽教育的開辦,必要心無旁騖、全力投入,才能克服許多困境,諸如理想的修學環境、師資來源、圖書設備的提供、教學目標的擬定...等,觀念的突破尤其是最大的癥結。內中蘊合著老人當初辦僧伽教育的藍圖, 只可惜後來他當了中國佛教會理事長,對佛學院的照顧已經心無餘力了。
 
生宏律範,力樹正法
「僧住法住」、「法住佛住」,正法久住的責任是不分比丘、比丘尼的。
今年婦女節,有些人士討論有關「比丘尼對台灣佛教的影響」這個饒有趣味的主題,因為台灣比丘尼人數佔僧眾比例之高是其他佛教國家所罕見的,也迴異於傳統的中國佛教,構成的原因固然很多,其中一則,曾聽老人說過民國四十一年首次遵式如法在大仙寺傳授三壇大戒以來,很多台灣齋姑落髮受戒,現比丘尼相,不必像以前完全要仰賴到唐山寄戒才能受戒的情況,是老人家成就了台灣比丘尼。後來又在南洋各地傳戒,僧眾日趨增多,法務活動蓬勃,他就是歡喜大家發菩提心,出家修行,奉獻身心。但也因為在素質、學養良莠不齊的現象下,他的提倡傳戒,也成為教界強烈的評擊。
 
再以佛學院為例,開辦的初衷是招收男眾,無奈本省比丘寥若辰星,尼眾觸目皆是,且素質上也很優秀,因此權巧方便,就男女兼收,視情況分堂或合堂上課,但女眾的生活和修行仍宜女眾照顧指導,老人很強調且貫徹此一原則——女眾由尼眾來教導。因此在戒堂中破例地設置引贊師來輔導尼眾新戒。他常說尼眾要行八敬法,尊重比丘僧團,但尼眾要自己發憤圖強,因正法久住的責任是不分比丘、比丘尼的。「僧住法住」、「法住佛住」,佛教的形象是要自尊、自重,和合共住,如法如律、精進不已的。
 

 

老人對佛門中錢財物品的處理是:十方來十方去,以供養心與十方結緣,當下完成佛事才是真正的福報。所以以老人為號召所做的佛門中
大事,若傳戒、若海外國民外交、華僧大會、世界僧伽大會等,所費不疵,都不是在財力物力寬裕下完成的。他認為他是最沒有褔報的,他的福報都是種出來的,個中是菩薩肩負大任行大願的感召,也是教界人士對其願行傾囊輸誠的響應, 由此可以看出老人憂患與刻苦堅忍的一生。老人自七十三年膽結石開刀以後,體力漸感不支,他仍折衝於國際宗教會議或政府機構間,不畏權勢為修改不合理的法令請願、爭取佛教地位等。其積極捨身、不憚辛勞的襟懷,是起而力行的「願做佛家奴」、「佛門中事永遠是發心的人做的」,千載以下永遠是後學的楷範。
 
法乳深恩,德水流長
他挺立的身影如青山巍巍,殷切的叮嚀滋潤著每個親炙過的心靈。
在老人圓寂守喪期間瞻仰老人的遺容,悟因悲慟久久不能自己,思緒起伏,憶起學僧時代親承慈輝的片片斷斷,如在昨日,老人垂跡應化的德學、密行、志業、豐功、影響等,不是悟因所能述及萬一的。老人一大事因緣已了,而法乳深恩不是說報恩一句所可以了得的,「師公走了!」在無限哀思中重讀老人最後的信:「悟因、心志二賢者鑒:你們好嗎?自今年生病以來,總是臥床之中,現在稍好,心志請我寫紫竹林精舍,老早寫好了,放在那裡,一直到現在過年了,才想到要給你們,'順便向你們祝 
新年如意
 
師公寫臘月二十六日」
師公走了,但他挺立的身影似乎仍站在我的眼前,如青山巍巍,昂然在那風雨飄搖的年代乃至今日、未來,殷切的叮嚀將永遠滋潤、激盪著每個曾親炙過他老人家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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