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桑奇:尋訪印度桑奇佛塔
古老的藥叉信仰

桑奇的雕刻師們在建造佛塔時,取材對象除了以佛典傳說為主之外, 還添加豐富的民間素材,包括土著信仰的神鬼精靈,與來自原始概念的藝術符號。 這些美麗的雕刻不僅增添佛塔的美感,也蘊藏探索不盡的文化內涵……



在桑奇〈大塔東門背面中橫樑〉(見圖一,頁 8-9)上,有件充滿想像力的作品,畫面中央是一棵立在金剛座上的菩提樹,菩提樹四周圍繞著許多動物,其中除了自然界的獅子、野牛、野鹿、鸚鵡外,還有一些神話中的動物,如獨角獅子、鷲頭獅身的葛里芬(Griffin)、五頭蛇王、人面公羊等,這是描繪佛陀住在荒野樹林間的修行生活,由於佛陀的慈心與智慧,馴服奇禽異獸,萬獸因而前來朝拜。這熱鬧莊嚴的畫面,說明了在人們心中,佛陀已超越人間的智者,成為不可思議、降服萬物的超凡聖者。
 
因此,桑奇的雕刻師們在建造佛塔時,取材對象除了以佛典傳說為主之外,還添加豐富的民間素材與精緻的裝飾雕刻,包括許多傳自遠古土著信仰的神鬼精靈,以及來自原始概念的藝術符號。這些美麗的雕刻不僅增添佛塔的美感,也蘊藏探索不盡的文化內涵,使桑奇成為一個五彩繽紛、萬物共存的奇異世界。
 
藥叉精靈
 
「藥叉」又稱「夜叉」,是印度信仰中最古老的土著神祇,年代幾乎可以追溯到西元前一千年左右!
 
原先,祂們只是單純的樹精,由於人們渴求繁衍生命與恐懼失去生命,於是在面對荒野中枝葉繁茂的巨樹或壽齡久長的山澤時,心中不免為其旺盛的生命力所震懾,油然生起崇拜之心,久而久之,一種藏身在樹林巨木中、半人半神鬼的精靈—藥叉,就在人們的想像中誕生。祂們被視為大自然神秘生命力的根源,人們祈求祂們的保護,企望擁有相同的神力,因而發展出取悅藥叉的崇拜行為,藥叉信仰就在遠古印度的廣袤大地上流傳開來。
 
藥叉梵語 Yakasha,字根有「祭祀」、「受尊敬」與「躍動」等義,但其角色很難歸類。隨著信仰需求日益多元,許多與藥叉屬性類似的精靈一一應運而生,如羅剎(惡靈)、女妖、龍王(Naga;大蛇)等,祂們都有其獨特不可逾越的屬性,例如藥叉統領山林、龍王掌管水澤、羅剎大多邪惡等。但祂們也有一個共同的特性:只要奉獻者盡心取悅使其滿意,祈求便能獲得滿足,但一旦惹惱祂們,災禍就會立即降臨。所以,人們有時就把這些精靈混淆同稱了。
 
不過,人們基本上還是將藥叉視為友善、無害而易於親近的精靈,並且賦予祂們愛情、同情心或貪玩等個性,因此又稱祂們為「好人」(Punya-janas)。平時,人們會以鈴鐺、彩旗、鮮花與牛乳等獻祭,並祈求一些與生命息息相關的基本事物,如健康、財富、生子、延壽等。
 
直到今天,在印度鄉間我們仍可看到,群眾膜拜一棵塗有紅漆或結有彩帶的大樹,或是一座僅由幾塊石頭堆成的簡陋小祠堂。這即是古老藥叉信仰遺留的痕跡,類似於台灣對樹公或石頭公的信仰。
 
守衛門扉的天職
 
早期的藥叉多安奉在村落的入口處,一來方便村人進出祭祀,二來也有保護村落平安的用意。後來祂們漸漸被移到家宅門戶上,成為守護的門神。
 
印度教中最盡責的守門藥叉,當屬目前廣受崇拜的象頭神甘尼夏(即後期佛典中所說的「歡喜天」)。據說祂是濕婆的妻子帕瓦蒂趁濕婆不在家時,搓揉自己的身體而造出來的兒子。一次,帕瓦蒂在沐浴前,交待兒子守好家門,不許任何人打擾,沒想到濕婆卻在此時突然回家。從未見過父親的甘尼夏當然將祂擋在門外,濕婆猜疑甘尼夏與帕瓦蒂有染,父子倆便因此大打出手,最後濕婆一刀砍下兒子的頭。待真相大白後,悔不當初的濕婆只好把第一個經過的動物的頭,安裝在兒子身上讓他復活,於是象頭人身的甘尼夏,成為印度最受信賴的門神。
 
西元前後,從印度民間崛起的佛教,自然也無法拒絕來自民間信仰的文化交流,藥叉從原始阿含經典中毫不起眼的天神眾,逐漸發展為護持佛教的天龍八部之一(一、天;二、龍;三、藥叉;四、乾闥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睺迦),到後來甚至成為藥師十二神將。此時的藥叉地位雖稍有提昇,但仍以守財護主為其主要屬性。
 
佛經中經常有「敕藥叉神,守護城門」的描述,顯示佛教也將男性藥叉視為門神,並刻於門戶城柱上以守衛宅第。在《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中甚至詳載著:
 
大門扇畫神,舒顏喜含笑,或為藥叉像,執杖為防非。畫大神通事,華中現佛形,及畫生死輪,可於門兩頰,畫香臺戶扇,藥叉神執花。若於僧大廚,畫神擎美食,庫門藥叉像,手持如意袋,或擎天德瓶,口瀉諸金寶……
 
這雖然是造像藝術興起後追加上去的經文,但也說明了藥叉信仰與佛教自然結合的經過。
 
西元前三世紀,印度人首先將似人又似神鬼的藥叉賦予人格形象,開啟了印度神像的濫觴。而藥叉的屬性既然如此複雜,祂們的擬人形象自然更是多樣,早期的藥叉形象多半是矮胖圓肚的富人模樣,例如掌管全世界珠寶財物的藥叉之王—鳩毘羅(Kubera)。由於祂們主要的居住地是樹林,因此藥叉大多會與枝葉繁茂的大樹一起出現,在許多雕刻中,甚至會看到身形矮胖、長相醜陋的藥叉,從肚臍或口中吐出蔓延的藤蔓或蓮花,象徵不斷繁衍的旺盛生命力。而站在門戶入口處負責守護的藥叉,則多半是身材魁武的健壯武士;至於女性藥叉,當然是以婀娜多姿的體態,站在花果樹下的形象最為著名。
 
〔貴族男藥叉〕
 
桑奇大塔與三塔的每根門柱上,都刻有負責守衛,雄壯威武的男藥叉像,這些雕像證明律藏的記載至少可以追溯到塔門建造的年代。可惜由於男藥叉的位置均位於塔柱下端,最容易受到外力的攻擊與破壞,因此,現在大塔南門左右柱與西門左柱上的藥叉,都已完全毀壞殆盡,而其他殘存的藥叉像在桑奇未受到保護前,也多淪為幼童擲石玩樂的對象,臉部均毀壞殘缺。值得慶幸的是,雖然殘存的藥叉臉部多已毀損,但祂們身上的服飾卻奇蹟似地保存得相當完好,讓我們可以近距離地欣賞西元前後古印度貴族武士的造型(見圖二,頁 16-17)。
 
◎頭巾
 
這些守門藥叉大多以一條長布巾層層纏繞頭部,在額頭上方以頭髮或布巾包成圓球狀的髻冠,最後再以麻繩交叉綁縛,呈現前後左右突出的花紋樣式,這樣的髮型顯示這些藥叉雖然只是塔門的守衛,但屬於上流社會的階級。
 
一般而言,一個人的頭髻纏得愈龐大厚實、花紋愈精緻複雜,就表示其地位愈尊貴顯要。因此,平民或侍從的頭巾通常都簡單無飾,但王公貴族的頭巾裹法卻變化多端、樣式華麗,有的包成圓形,有的紮成長螺貝型。
 
◎耳環
 
祂們都有穿耳洞,並且懸掛大型耳環,所以耳垂幾乎下墜到肩膀。在印度,戴耳環的習俗可上溯到久遠以前的吠陀時期,《梨俱吠陀》中曾提到,戴耳環不僅是美化身體的一種作法,穿耳洞更是吠陀經中,倡導淨化身心的儀式之一。不過,《梨俱吠陀》中所說的耳環只是單純的圓形,到塔門陸續建立的巽加與案達羅王朝時期,才發展出各種花樣的厚重耳環。守門藥叉所戴的多半是一種類似長螺貝的方錐形耳環,穿過兩只粗環垂掛在耳上,這種造型多次出現在桑奇雕刻中,顯示是當時最流行的款式之一。
 
◎珍珠項鍊
 
印度天氣炎熱,藥叉們多半赤裸上身,只在胸前垂掛一條寬厚的珍珠項鍊。印度人戴項鍊的歷史十分悠久,在印度河文明的哈拉帕(Harappa)遺址中,即已挖掘出珠串項鍊,在《梨俱吠陀》中也曾提及,可見至少在四千多年前,項鍊已是相當普遍的裝飾。桑奇的藥叉配戴的是一種稱為「哈拉絲」(Haras)的項鍊,由繩結與珠串交錯編織而成,胸口綴上方形的花朵圖紋,並在左肩部結上一個如花朵般大的圓扣作裝飾,配戴這種項鍊的多半是天神與貴族。
 
◎沙龍腰帶
 
藥叉的下身穿著棉布或絲製的貼身沙龍,長度約到膝蓋,以一條層層摺疊的長布巾束在腰間作為腰帶,腰帶在肚臍下打結,垂下的布條幾乎及地。
 
從東門的兩位藥叉身上,可以清楚看到垂曳在雙腿間如蕾絲般的布巾皺褶,而這條長布巾纏繞在腰帶間,也形成小袋囊似的垂飾。北門左柱下的藥叉,則是在腰間與手臂上多懸垂一條飄逸的圍巾,這是在巽加與案達羅王朝時,上流男士之間廣為流行的一種上身配件,在高興歡悅的時刻,他們會揮動這條圍巾以示歡慶。
 
◎赤腳執花果
 
藥叉們均是赤腳,手上則掛著層層厚重的珠寶手環,左手插腰或持腰布,右手則拿著蓮花或花果枝葉。此外,在北門頂端還站著一位守護法輪的藥叉,祂則是右手拿拂塵,左手提著由腰布圈成的小袋囊,顯示祂的身分、工作與守門藥叉有所不同。
 
◎花果樹下立
 
由於藥叉最早來自森林,因此祂們身後都刻有茂盛的花果樹,其中以芒果樹最為常見。這或許是因為印度的炎熱氣候非常適合芒果樹生長,所以四季枝繁葉茂而結實纍纍的芒果樹,才會成為古印度人的最愛吧!
 
◎優渥的貴族武士
 
這些藥叉的下身衣布皺褶均以陰刻技巧表現,屬於秣菟羅風格,而身上華麗的裝扮則顯示祂們若非王公貴族,至少也是高級的剎帝利種。他們的雙足平坦、足根圓滿、身形端正、雙肩圓潤、雙耳垂肩,與傳說中轉輪聖王及佛陀的「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相似,可以看出印度人審美觀的偏好,以及對裝飾打扮的重視。
 
印度人相信「美麗」是高貴、神性的表徵,稍有地位的人對裝扮自身絲毫不敢輕忽。只是,從這些藥叉身上略嫌累贅的厚重飾物,以及手中拈著花果的悠閒姿態看來,可以推知祂們應是貴族藥叉,而非真正負責守衛的武士。
 
根據希臘哲學家阿里安(Arian)對當時古印度的描述,士兵在印度階層中屬於第五等級,人口僅次於廣大的農民,是最自由也最神氣的一群人。因為軍職是終身制,不僅武器由工匠提供,馬匹也是公家配給,國家還會支付豐厚的薪餉,只有打仗時必須上前線作戰。這些貴族藥叉或許就是展現和平時期的士兵生活吧!
 
〔俊挺的沙場戰將〕
 
在所有的守門藥叉中,只有一位是身材魁武的真正武將藥叉(見圖三,頁 20-21),獨自屹立在西門右柱下,造型與氣勢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清爽髮飾
 
為了便於戰鬥,祂留了一頭罕見的清爽短髮,頭上纏綁著由麻繩與方形花草裝飾拼成的寬頭帶,正中間以圓球狀髮髻作為裝飾,耳朵未穿耳洞,也未懸掛耳環。
 
◎棉麻項鍊
 
祂胸前掛的並非珍珠項鍊,而是一種稱為「坎沓」(Kantha)較短的寬項鍊。主鍊以棉麻編織而成,鍊上的流蘇垂掛胸前,共有八個如波吒釐花的圓墜子,中間穿插七只倒吊的青蓮花,兩朵花兒綴在兩肩上,這條項鍊或許是代表軍階的象徵。
 
◎薄布貼身
 
祂的下半身沙龍長及腳踝,穿法與其他藥叉截然不同,未綁腰帶,兩腿間無懸垂的布巾皺褶,可能是為了方便行動。薄紗般的布料緊貼肌膚而無衣褶,刻意將肌肉線條與男性性徵凸顯出來,暗示他的「雄壯氣勢」!雙腳未戴腳環,雙手掛六層厚重的手環,一條從下半身拉出的長布條搭在左臂上,左手握著一支有銳利尖刺的長矛,長矛上並帶有倒勾與護手柄。
 
◎寬劍懸樹上
 
祂的身後有棵芒果樹,樹上掛著一把寬劍,劍鞘上繫著繩帶,繩結上裝飾著一個清晰的「三叉圓輪」標誌。這種寬劍在桑奇八國爭舍利的戰爭場面中即可見到,它就是阿育王時期的敘利亞大使美迦蘇德尼斯(Megasthenes)在其《印度見聞錄》中所說的:「印度普遍使用的寬劍」,而這也是祂武將形象的最佳表徵。
 
◎桑奇美男子
 
健美的體格、清爽的短髮、輕盈的項鍊、手上持有武器……,這一切都顯示祂是個不折不扣的印度戰士。西門是大塔四座塔門中最晚完成的一座,雕刻中充滿著戰爭與狩獵等陽剛的男性豪氣,這也許顯示它刻於印度政局動盪的年代,雕匠才會將祂塑造成隨時須出征沙場的戰士。
 
這尊西元一至二世紀的深浮雕男性雕像,身材比例均勻且充滿美感與豪氣,深受西方美學的影響,從祂那類似犍陀羅風格的頭髮看來,可能是以外國人為模特兒,與東門上的女藥叉可並列為桑奇的男女藥叉之首。最令人驚艷的是,祂左腳抵門框,右腳大拇指已超出石壁邊緣,似乎就要走出來了!這是否是雕刻師刻意的設計,我們不得而知,但西門藥叉卻因這神來之筆而活了起來,彷彿從未睡去,千百年來始終在此守衛聖塔。
 
〔窈窕女藥叉〕
 
那位天女臀部肥潤,步履輕盈,她的乳房豐滿高聳又結實,她腰枝纖柔,永遠青春。(迦梨陀娑 《優梨婆濕》)
 
自古以來,女性在印度就一直是生命力的表徵,也是印度民間相當重要的信仰主體之一,完美的女性總是被描繪為有著豐滿的胸部與渾圓的臀部,象徵旺盛的生殖力,吸引人們向她們尋求豐饒與多產的祝福。女神信仰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元前一七○○年前,從印度河文明遺址中,就已挖掘出體態豐滿的女性陶偶,不過,實際的女性崇拜則始於女藥叉的出現。與男藥叉一樣,女藥叉也是源自於樹林的精靈,而且同樣有著善惡兼具的多變角色,也多具有地域性。在亞利安人的信仰尚未進入印度前,土著們就已祭祀她們。
 
從孔雀王朝到笈多王朝時期的女藥叉,泛指鄉村的女神或母性的山川精靈,她們的形象一般是站在一株茂盛的花果樹下,一手抓水果或挽樹枝,另一手則叉腰並舞動曼妙的身軀。在巴呼特欄楯與桑奇塔門上的許多女藥叉,就是這般豐胸肥臀的模樣。
 
到了印度教發展興盛的時代,對女神的崇拜更是達到巔峰,印度教三大教派之一的「性力派」,主要就是崇拜印度教三大主神的配偶女神。他們認為世間的創造力量來自於女神的「性力」(Shakti,意為能量、力量),而「性力」則泛指整個自然宇宙的生命力,人若要獲得解脫,就必須藉由兩性結合的力量才能完成,這種思想讓廣大民眾認為,許多女神守護賜福的力量遠超過男性神祇。其實,姑且不論宗教狂熱者奉為圭臬的玄妙哲理,光是欣賞早期藝術家所表現出來的女性人體美與無限的生機,就不難理解人們為何會對她們心生崇仰,甚至五體投地了!
 
〔雍容華貴的婦女〕
 
桑奇的女藥叉大多位在塔門橫樑間的空間,或門柱與凸樑之間的三角地帶。與男藥叉不同的是,她們多是成熟的立體圓雕,可見這時的雕刻技術已高於巴呼特佛塔。可惜的是,雖然她們皆位在高處,但並未逃過劫難,大多數的女藥叉像早已不翼而飛,完整的作品已所剩無幾了。
 
◎長髮梳捲
 
這些女藥叉像幾乎就是古印度貴婦的化身,她們經常是站立在一株樹形優美、果豐葉茂的花果樹下,長長的紗麗繞過背部披在額前,及腰的長髮向後梳捲,並將部分頭髮編成圓條形粗辮,一層層地垂繞在背後,形成厚重而華麗的髮式。
 
◎項鍊掛豐胸
 
她們戴著各種樣式的大耳環,上身赤裸,只掛著一條珠串項鍊,長長的珠鍊擠過豐滿的雙乳垂掛在胸口,不僅代表了高貴富裕,也調和了稍嫌壯碩的胸部在視覺上造成的突兀感。
 
◎薄紗圍腰
 
她們的小蠻腰纖細柔軟,凸顯圓潤的臀部,腰上穿著稱為「美卡拉」(Mekhala)的腰圍束帶,縛住下半身薄如蟬翼的細緻紗麗。但或許是為了展現女性「生育繁殖」的能力,雕匠們刻意地將女性性徵刻畫出來,讓人錯覺以為她們一絲不掛。
 
◎舞弄枝葉美身軀
 
她們雙手雙足套著厚重的圈環,但姿態依然輕柔曼妙,有時一腿微曲,有時則以單腳勾住樹幹,增加身體曲線的美感;有時一手叉腰,一手舞弄枝葉、抓著果實,讓自己順勢斜倚在枝幹上,半躺半臥地擺出微醺的慵懶體態,充分展現女性的柔媚。這種表現手法常出現在西方的雕刻、繪畫中,證明桑奇的藝術家們描繪女性的技巧已與古典西方同步。
 
〔印度女性美的始祖〕
 
在所有大大小小的女藥叉像中,最能表現桑奇女性之美的就是〈大塔東門右柱〉的女藥叉!(見圖四,頁 26-27)她是早期佛教藝術中最優異絕美的作品,被譽為印度女性美的始祖。
 
在東門右柱與下橫樑右凸樑間的三角地帶上,一棵結實纍纍的芒果樹,從柱身伸展到右凸樑下,這位極美的女藥叉就站在樹下。不同於一般女藥叉呆板地立在樹下或斜倚樹幹的姿勢,她大膽地將身體以四十五度角向右上方斜拉,雙臂奔放地張開,左手向上抓著樹枝,右手向下勾住樹幹,手中還握著一顆芒果,伸展出接近水平的反S形曲線。她的頭部率性地斜靠向左方,張開的雙臂使豐滿的胸部更形挺立而向右突出,纖纖細腰卻向內輕扭,雙腿柔美地併攏,右腿直立,左腳曲向後方點地,讓身軀也拉扯出一個垂直的反S形曲線。
 
這兩條交叉的反S形流線,使她的姿態形成極優美柔媚的弧度,彷彿是青春少女調皮地在樹上遊玩,又如天界舞女以嫵媚的身軀演出波浪般的舞姿。巧合的是,兩條反S線形條正好使她的體態形成類似「卍」字的漩渦幾何符號,在世俗欣樂的人體美感中,暗示著佛塔的宗教屬性。雖然左柱的女藥叉已消失,但無疑地,她必定是另一個對稱的「」字形身軀。
 
由於雕刻師巧妙地將樹幹移往內側,使她的身體幾乎完全凌空,沒有任何屏障。少了倚靠樹幹的安全感,失去重心的身體就必須靠雙手的拉力才能保持平衡。如此一來,她的身體曲線就完全地伸展開來,也讓人感到掛在樹梢的她,有些搖搖欲墜的緊張感。
 
此外,她的角色是塔門上支撐橫樑的「斗拱」,雖然實際上她少有如斗拱般分擔支撐橫樑的意義,但就整體建築力學與視覺效果而言,承重的工作仍會直接落在她纖細的雙手、窈窕的體態與修長的雙腳上。於是,一種「平衡與晃動」、「擠壓與拉扯」、「粗重與纖細」的戲劇對比張力,就從這位美麗的女藥叉身上展現出來,這種優雅又極具張力的美感,開拓了當時印度人像雕刻藝術的全新面向。撇開雕塑上力與美的結構不談,她的裝扮也是極特殊華麗的。
 
◎沖天髮冠
 
首先,她將頭頂的髮絲束起折下,形成一個扇形的沖天髮冠,與上方芒果樹葉的線條自然融合為一。這如同盛開花朵般的髮髻,可能是取材自大自然中最艷麗的飛禽—孔雀頭上的毛冠而來,因為雕刻師在她正上方的凸樑上,就刻著一隻孔雀作為對比。在下方柱身的雕刻中,也可看到歌舞天女梳著相同的髮髻,因此這應該是當時歌伎舞女的美髮樣式。
 
◎髮絲披肩
 
她將全部的頭髮往後梳,頭頂似乎還包著短頭巾,讓髮絲不致飛散。最迷人的是,她長長的秀髮不似其他女藥叉編著髮辮,而是像孔雀開屏般,自然柔美地披散在性感的雙肩上,這樣率性飄逸的髮型,在當時並不多見,應該是屬於歌舞女子的特殊裝扮。
 
此外,她的腰間繫著一條布帶,綁住下半身「透明」的紗麗,長長的布巾在臀上打了個結,再懸垂到腳踝間;腰帶下圍著一圈由珠串結成的寬珠鍊作為裝飾,更增添魅力與風采。
 
美女與佛塔
 
這位美麗的女精靈出現在神聖的佛塔塔門上,使原本莊嚴肅穆的佛塔染上了一抹浪漫的氣息,同時,也讓人想起佛陀晚年時度化的名伎—菴沒羅女!菴沒羅女是一名「迦尼卡」(gaNika),「迦尼卡」泛指擅長歌舞技藝的女子,以及上流社交圈中知名的女性。在遇到佛陀以前,她與維瑪拉(Vimala)、阿達迦尸(Addhakasi)等其他未出家時以「迦尼卡」為業的比丘尼一樣,皆曾度過一段紙醉金迷的逸樂歲月。然而,隨著時光流逝,她逐漸領受到年老色衰之苦,在佛陀生命的最後之旅中,因供養佛陀而得聽聞佛法,深感色身無常:
 
昔日髮鬢如密林,終日為它梳妝插簪;而今衰老之身,頭髮稀疏,汗毛脫散。往日豐美的身體,有如澄金翠玉;如今年老體衰,只見皺紋遍滿。
 
於是她厭棄了這樣的生活,毅然出家學法,尋求精神上的解脫。
 
看著塔門上的女藥叉,嬌美的體態滿溢著青春、富庶、多產的氣息,忠實地呈現出印度人們對生命繁衍的渴望。儘管《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中記載:
 
佛言:「應以香泥隨意塗拭,不得畫作眾生形像,作者得越法罪,若畫死屍或作髑髏像者無犯。」
 
類似的制塔規定也常見於律藏。但是從早期的佛教塔寺遺蹟看來,雕匠與信眾們顯然有全然不同的制塔儀軌。出土的佛教遺蹟中,少有令人心生厭離的雕刻,反而大多妝點著美好的事物,這是否代表著出家僧團與塔寺管理者分屬不同的團體,因此才會有不同的戒律準則?還是雕刻師無法拒絕奉獻者的好惡取捨而隨順演變?
 
這些世人追求的完美幸福,正是菴沒羅女所厭棄的無常之身,以及佛陀所宣說的「苦」、「空」、「無我」的煩惱之物;而今,布施者與雕刻師們卻將她們放在聖塔的入口處,引領著朝聖者繞塔巡行,這與佛陀離欲解脫的教說兩相對照,顯得很矛盾。然而,這也證明「生命與美」永遠是世人難捨的欲求,也許只有真正離欲的人,才會知道解脫之後,心靈會是何等的清朗吧!
 

編者按:本期專輯作者目前從事印度佛教文史研究工作,著有《印度聖境旅人書》(商智出版)、《印度謎城—瓦拉那西》(馬可孛羅出版)。「尋訪印度桑奇佛塔」專輯將結集為《印度佛教史詩—桑奇佛塔》(暫定)一書,由橡樹林出版社於十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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