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人間
凝住

此時,從大殿裡走出一位老師父,乾癟的臉頰,卻有一雙清亮的眼睛。 「我十七歲就來了。那時,我的師父在這拜佛,」 老師父指著庭上的蒼鬱老松說:「這些是師父生前種的,都是我在照顧。」



 
 
末夏的天空,還是顯得藍,偶爾白雲飄過,像蒸發的水氣般很快地就消失了,任何東西似乎都很難在蔚藍的天空駐留,儘管只是一秒。

阿元站在大殿門前,怔怔地往裡頭拜佛的老師父背影直瞧,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大殿裡除了悶熱的空氣外,還有一股凝住的檀香,在不流動的空氣中,顯得有些濃郁而嗆鼻。

「喔,年輕人,阿彌陀佛。」老師父突然轉個身,發現背後站著一個年輕女孩,紮著兩條小辮子,雙手搓著裙子,有些靦腆。「阿彌陀佛!要不要進來拜佛?」

「阿…彌…陀…佛…」女孩囁諾地應著,雙手搓著裙子,顯得更緊張了。

「不要緊張,誰帶你來的?」老師父親切地向年輕女孩招招手,示意可以進來,「來來來,師父教你拜佛,不用緊張。」


不破舊卻孤寂的古剎,坐落在新闢的環山道路旁,兩旁高聳的樹林,蔭出一條滿滿青苔的道路。當車子開進寺院的山門,車輪輾過青苔,壓過滿地的落枝,不見蒼蒼橫翠微的感動,卻有不聞人語響的孤寂落寞。

古剎斑駁的殿宇,在層層的階梯上。拾級而上,四周卻竄出數隻瘦黑的土狗,狗兒並不出聲,但眼神仍銳利,我稍稍卻步,想轉頭就走。此時,從大殿裡走出一位老師父,雙手拄著拐杖,消瘦的身子,乾癟的臉頰,卻有一雙清亮的眼睛,閃著光照會了我,我,愣住了,站在原地不敢動。老師父緩步走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也跟著喊了幾聲:「阿彌陀佛!」喊了好幾聲,才發現她老人家重聽得厲害。她捕捉著我的嘴型,知道我的回應,直笑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就這樣,匆匆地擦身而過,這位老師父,沒多說什麼,也許她曉得我還有其他行程,拄著拐杖,沒轉身,沒回頭,朝她原訂的方向走去。哦,聽說,今年她已經八十五歲了。


「阿爸,我想要去住菜堂。」阿元夾了一小撮肉絲,往嘴裡塞,含糊地說著。

「菜堂?妳要去住菜堂?」阿元的爸抬起頭來,飯粒還掛在左嘴邊,張著口:「妳是瘋了?沒事說要去住菜堂!住菜堂很辛苦的,咱家也沒有錢,妳去住菜堂會被人欺負!要做苦工咧!」阿元的爸嚥下嘴裡的飯,又塞了一口空心菜。

「小姑,妳是怎麼了?是不是給人放符咒了?去菜堂喫菜,是很丟人的。外面的人還以為妳是嫁不出去,才去菜堂喫菜。而且如果去了,妳就不能再回來,如果回來,阿爸的臉都會被妳丟光。」大嫂一邊將飯餵給寶寶吃,一邊念著,眼睛還不時地瞄著阿元。

阿元沒有答話,她繼續吃著碗裡的飯,又夾了一小條肉絲,心想進菜堂以後就不會再吃肉了。談話聲突然停止了,安靜的四周,只有碗碟湯匙發出的細碎聲,以及寶寶偶爾無厘頭哇哇地叫一、二聲,讓凝住的氣氛,稍稍有些喘息的空間。

「阿元,如果妳不要結婚,阿兄可以養妳。」大哥突然冒了句話。

「什麼不結婚,查某囝仔不結婚實在是丟人丟死了,還要去住菜堂!阿元如果真的去菜堂,就不要回來,不然我們家的臉,不知要往哪裡擺。以後,你阿兄在別人面前怎麼站起?」大嫂嗓門提高,尖聲叫了出來,一連串念個不停,兩隻手晃啊晃地,右手那湯匙的飯,老到不了寶寶的嘴。

「甸甸!都不要講話!」阿元的爸怒吼了一聲。


老師父都會在大殿裡用功,中午坐在椅凳上,腳前擺著另一把矮椅子,隻手托頭,竟然就這樣打起盹來。我開始對她有些好奇。傍晚,又與她相遇,我讓自己顯得不匆忙,趨前打招呼。「老師父,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她老人家笑笑地看著我:「你從哪裡來?」

「嘉義!」附在她的耳旁,我使勁地大吼,深怕她老人家聽不清楚。
「喔,嘉義!那個地方不錯哦!」

「老師父,你幾歲來這?」

「我十七歲就來了。那時,我的師父在這拜佛,」老師父指了指大殿中央的拜椅:「他看到我,就問我要不要來這裡?我問師父是否願意收我做徒弟,師父打量我說可以。於是我回去跟阿爸講,隔天就來了。師父看到我來了,很高興地講:很好!很好!

我問:「你爸爸沒有反對嗎?」

「阿爸沒有,阿兄跟阿嫂有。阿嫂說去菜堂,就不能回來,回來會很丟人的。阿兄說他可以養我,不要我去菜堂。」


偌大的大殿裡,佛陀瞇著眼微笑著。從不改變的微笑,凝住般,從不改變。

「師父,我要來喫菜,師父可以收我做徒弟嗎?」阿元站在大殿外,往裡頭喊著。

老師父微笑著向著阿元招手:「趕快來。你這孩子真是有善根,很好。」

阿元快步迎向老師父,兩條辮子還晃啊晃地,沒讓老師父多走,阿元趕緊跑向老師父,站在老師父跟前:「請師父收我做徒弟,以後我就在菜堂喫菜,跟著師父,做什麼都可以。」

老師父直點頭:「很乖,很有善根。咱來喫菜,就算是去後山砍柴、種菜,也是為了讓大家來喫菜,咱帶給別人歡喜,我們自己也歡喜。」

阿元聽得猛點頭,不知怎麼地,只要想到以後可以住在菜堂喫菜,心中就好高興。眼前親切的老師父,比起家裡那既愛喝酒又酒癖不佳的阿爸、斤斤計較的阿嫂、半天也說不到一句話的阿兄,還有整天吵鬧的娃娃,感覺真是好太多了,阿元的心好像飄起來一樣,跟著老師父在蒲團上拜三拜。

之後,老師父叫來另外一位**師,瘦長的臉不大笑,阿元心裡嘟噥著:「怎麼這個人長得真像阿嫂,皮笑肉不笑地。」

老師父說︰「這是**師,以後大家都是師兄弟,要互相照顧。」師父還說要選個大好日子,準備給阿元剃度。


「現在這裡住幾個人?」我附在老師父耳朵旁大喊。

「喔,沒住幾個人啦。以前我師父還在的時候,這裡有好多人。師父很慈祥,常常講好聽的故事給大家聽,還會教他們爐香讚的板眼。大家就圍在一起唱爐香讚,很有趣。師父會教我們一個一個、兩個。」老師父的雙手,晃了幾下做拍打狀,她也會爐香讚的板眼!

「結果,師父死了,他們哭得死死去,後來大家就離開了。」老師父描述弟子們的傷心時,只有認真講話的光彩,沒有太多表情。

「這裡住過在家人嗎?」

「有啦,以前有。有一個查某人,生氣她先生在外面有女人,一氣之下就衝來這,住了一段時間,說什麼全部都要放下。後來,她回去看孩子,死的時候,她的先生跟她兩個人一直哭一直哭。」老師父的故事情節有些跳躍,我聽不太懂。

「不見面沒事情,後來兩個人見面,她的先生說還是要她,但已經太晚了,太太臨終前,兩個人就一直哭一直哭。我跟查某人講:『不能哭,哭的話,往生後會去惡道,要念佛,要念佛。』那太太說:『好!好!我也跟她先生講不能哭,先生也講:『好!好!』然後,那個查某人跟著我念佛,念沒幾下,眼睛一闔上,人就過去囉。」


阿元出家了,師父給她取個法號叫做淨元,淨元師沒認識幾個大字,但卻勤勞。個兒小小的,後山出坡砍柴、清理大殿,淨元師都認真地跟著做。有一天,淨元師聽到老師父從大殿喊得好大聲:「淨元、淨元!」淨元師放下手邊的工作,沒命地往大殿的方向跑去:「師父,我來了。」老師父見到淨元師,直招手,「趕快過來!趕快過來!」

「師父,什麼事?」

「現在大家在大殿裡面念佛,妳作伙念,作伙學。以後就會了。」

淨元師摸摸頭:「喔!可是,我那邊的工作,還沒做完。」

「沒關係,那個不重要,趕快進去聽。」師父直揮著手,要淨元師進大殿。

淨元師拍拍身上的灰塵,輕手輕腳地走到最後一個位子,前面這些大眾師,大聲地誦著聽不懂的咒語,嘰哩咕嚕地沒有停止,淨元師合掌站在最後,還沒跟上兩句,就打起哈欠,一早起來到現在,都還沒休息,淨元師感覺到全身愈來愈沉重,好累好累……

「淨元,要認真學。這裡妳最年輕,跟著聽,久了,早晚課誦妳就會了。寺裡的人大多已經七、八十歲,妳趕緊將課誦學起來,以後就不怕沒有人起來課誦了。妳要趕快學哦。」

日出東方,斜斜地穿進大殿,灑了一地的金黃,師父帶著淨元師,耐心地跟他解釋法器、唱韻……。淨元師摸著頭認真地聽著,用心地跟著哼,她可不要讓師父失望,無論如何,都要把早晚課誦學起來,好讓師父覺得這個徒弟還是有用處的。師徒倆就在大殿裡哼哼念念,唱起爐香讚,斜穿進來的日光,漸漸收拾那滿地的金黃,師徒倆人的身影,也在慢慢變暗的大殿中,逐漸地隱沒。


那一天,還是在大殿裡,老師父正準備要去休息。我問她:「老師父,你的指甲太長了,我幫妳剪,好不好?」

「沒啊,沒啊,我只有留這三隻而已。」老師父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確實大拇指、食指,以及小指的指甲特別長,她表示小指指甲是挖耳朵用;食指與大拇指是為了剝東西好用。我問平常誰幫忙她剪指甲。

「我的姪子會來啦。他有空就會來看我,順便幫我剪指甲,剃頭髮。」老師父頓了一下:「我看到他們,就會想到他們沒父沒母,像我一樣沒有阿爸阿母,我就很傷心。他們很孝順,會說:『阿姑,我幫你剪指甲。』很乖、很乖。」那老人家的眼,本是白濛濛的,不知怎麼地,眼眶突然紅了起來,舉起那枯骨般的手指猛揉眼睛。

我拍拍老師父的背:「妳十七歲就來,你有讀書嗎?」

「沒啦、沒啦。我沒讀書。」

「那師父教妳什麼?」

「師父教我早晚課誦。每次人家在拜佛,他就叫我跟著學。後來,我背大悲咒給師父聽,師父說我背得很好。從此以後,師父都叫我來負責課誦。」老師父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那段時間大概是她與師父最親近的時光吧。


師父去世了,淨元師跪在一旁,眼淚直掉,嘴裡跟著佛號,兩眼直瞪著靈堂前的遺照,照片中的師父還是一樣親切,瞇著雙眼,好像還直瞧著大家,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還帶著。淨元師心裡問著:「師父走了,該怎麼辦?自己今年才二十來歲,看看四周左右的師兄弟、居士,沒有一個是熟的。平常都是師父在招呼,如今這些要怎麼辦?而自己的未來呢?」兩旁的人都哭得傷心,淨元師嘴裡咿呀地跟著佛號,愈唸愈大聲,對於師父的離去,淨元師的心裡有著莫名的憤怒與恐懼。


「你跟在師父身邊幾年?」

「師父在我廿幾歲時就去西方囉,沒有幾年啦。」

「妳曾經離開這裡嗎?」

「沒啦、沒啦!我一直都在這裡。」

我張大了嘴:「從十七歲到現在,妳都沒有去過別的道場?」

老師父得意地點點頭:「以前師父在的時候,這裡有很多人也很有趣的,師父走了,大家哭得死死去,後來大家就離開了。」老師父睜著白濛卻閃著光的眼認真地說著:「師父還在的時候,這裡有很多人。每回大家拜佛時,師父會叫我趕快過來跟著學。那個時候很有趣……」

「不是說過了?」我心裡納悶。才發現老師父又陷入出家早期那段如沐春風的回憶裡,回憶本就不分新舊,也不必管對方聽過否,回憶時就是回憶。看著老師父閃著亮光的雙眼,我拉著她的手說今晚前院有營火晚會,我們一道去看看。

老師父沒有拒絕,走到大殿前廊,指著庭上的蒼鬱老松說:「這些是師父生前種的,都是我在照顧、澆水。」老師父的師父,早在她二十多歲時就已經往生了,但在她的成長路上,出家的那一幕,遇到師父的那一點,彷彿是凝住不動,一直伴著她,從年輕到年老。

十一

末夏的天空,還是顯得藍。原本寧靜的古剎,因為暑期活動,熱鬧了些,熱鬧也只是一些。活動結束時,我趕著去提行李,行經大殿,老師父正在裡頭,我心裡想著等會再來跟她道別。突然空曠的大殿裡傳來一聲:「師父啊!」凝住的一聲!我,愣住了,站在原地不敢動。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拄著兩根拐杖,在斑駁的殿堂中緩步徘徊,而偌大的大殿裡,佛陀還是一樣瞇著眼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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