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學綱領:從「人人受戒、人人破戒」的迷思談起

在本文開始之前,前題是要先了解佛門的戒律是從修道的基礎說的,身業、口業、意業的善惡行為與世俗的法律間有一段距離。一般說「法律是制裁已然,道德是防範於未然」,而佛教在法律與世間道德中更要考慮修道的清淨。例如對於生命的珍視,不得故殺生,「上至父母師長,下至微細昆蟲,乃至蜎飛蠕動不得故殺」,因此這裡談戒律應有別於世間的道德,當然,也不離於法律和世間的道德。(作者註)



「人人受戒,人人破戒?!」(此語出自楊惠南,〈從「十事非法諍」論戒律的方便性〉,台北:東大圖書公司,《從傳統到現代—佛教倫理與現代社會》,頁27,1990.10。)這句話乍聽相當的聳人聽聞,一般人乃至佛門弟子初聞都會受到很大的震撼。其實細思起來,這句話可能是疑問句:這是怎麼回事?本文不從護法衛教的立場,而從戒律的層面來探究,探討持戒的層面以及如何持戒,一方面提供學子學戒的參考,一方面解開「人人受戒、人人破戒」的迷思。
 
「戒」,在梵語稱為尸羅,ZIla ,原意有行為、習慣、性格、道德的意思。佛陀藉用「ZIla」這個字作深一層的詮釋,使之包含有防非止惡的意思,因此尸羅即「戒」、「禁戒」、「戒律」。這是從消極方面來看。積極方面有促發善行使增上的作用。戒也是修道的根本,待人處世、立身的根本,在佛教的定位,戒清淨能生定、發慧,使三學增上。戒行的淨化、圓滿是行者整個修學踐行的根本修為,是進入佛道的「足」。佛教是從有情意的信、戒導向生命淨化的宗教。
 
ZIla就狹義而言是指規範行為的戒條,有五戒、八戒、十戒、具足戒四個階段,依次進階。就出家戒來說,漢傳佛教的四分律,比丘戒是二百五十條,比丘尼戒是三百四十八條。條目的全體就稱為pratimokSa,音譯波羅提木叉。波羅提木叉其本意是從煩惱中得解脫,故有別解脫、別別解脫之意。
 
受出家戒就要持戒。有止持和作持。ZIla,從個別地自發地遵守戒條而說,強調止持;vinaya,此云律,強調作持,有他律的意味。律,以僧團的立場作羯磨,維護僧團的清淨及規律。因此當在說「破戒」時,那一條戒不持守就輕易的被指向破戒。「破」字的確有聳人聽聞的感覺。在律藏裡面,戒有性戒、遮戒、重戒、輕戒、根本戒、譏嫌戒……。「破戒」所指涉的是那一部分?程度如何?以波羅提木叉而言,戒有五篇七聚的組織。五篇,是戒法的歸類,包括波羅夷、僧殘、波逸提、波羅提提舍尼、突吉羅等五種戒法。七聚,是犯戒的罪名,由重至輕的次第判類,包括波羅夷、僧殘、偷蘭遮、波逸提、波羅提提舍尼、突吉羅、惡說。只有專研戒律、知曉開遮持犯、罪相輕重,才能判定犯相,因此,「破戒」是很專門的術語,而且有明確的指涉,不可輕易冠上。
 
就內容而言,佛陀引導弟子必須遵守的戒律有聲聞戒、菩薩戒。聲聞戒從止持來說,有四法不可失壞,增上戒、見、威儀、命等。在僧伽的規範裡面,增上戒、見、威儀不失壞,並具多聞、具慧的五分比丘(尼),才能蓄弟子、成為依止師、授人具足戒(漢譯南傳巴利律,第三冊,頁84。Vin Ⅰ,p64,PTS。)以七眾弟子來說,最根本的戒是五戒,也是做人的本務;「見」,是指知見,不正知見要防護;「威儀」,是指行、住、坐、臥等四威儀,或更嚴格地指根律儀,眼、耳、身、鼻、舌、身、意等六根的收攝。「正命」,生活經濟來源符合正道、正法。以下從止持、不失壞的一面來談這四法。
 
破戒

「破戒」ZIla-vipanana。(漢譯南傳巴利律譯作「戒壞」。第五冊,頁149。根有律雜事譯作「毀戒」。) vipanan,原意有「無」、「毀」、「邪」、「失」、「犯」、「壞」、「毀犯」、「毀棄」、「捨離」、「厭離」、「腐敗」、「不具足」之意。此外破戒還有另外的用語,ZIla-bhaGga或ZIla-bhraMZa。bhaGga是崩潰、滅亡之意,bhraMZa是破滅、喪失之意。因此中文的「破戒」一詞在原典的使用有程度上的差異。
 
以出家戒來說,破什麼律儀稱為破戒?《五分律》云:「何等是破戒?答言犯波羅夷、僧伽婆尸沙。」(《大正藏》卷22,頁133 )比丘、比丘尼的根本戒是初篇波羅夷及第二篇僧伽婆尸沙。犯這二篇如果是正犯,就像人們違犯世間最重的法律,要接受戒律中的「死刑、終身監禁,或放逐」等處分。在佛門,這只是比喻,意謂著喪失當一位比丘(尼)的資格。若是沙彌(尼)犯了,就不能再做沙彌(尼)。失去沙彌、沙彌尼、比丘、比丘尼的身分,並不表示他們不能學佛,只說他們不能再做僧眾的一員。犯波羅夷罪要逐出僧團,犯第二篇僧殘罪可以懺悔,要接受「放逐、流刑」,這也是比喻;流刑指服些苦役,放逐是指不能夠跟大眾共住。
 
僧眾波羅提木叉的範疇。若從佛教徒—七眾來說,僧俗是有別的。在家居士的根本戒是三皈、五戒,居士破五戒可以再重受。
 
破見(邪見)

第二是破見。diṭṭhi-vipanna。(漢譯南傳巴利律譯作「見壞」。頁同前註3。)破什麼見稱為破見?《五分律》云:「何等是破見?答言:無今世、後世,無罪福報應,無父無母,無阿羅漢。」(《大正藏》卷22,頁133 )即是以邪見破壞正見,說相似教、相似語、相似法。例如說無今世後世、無罪福無因果報應、無父無母、無阿羅漢、聖人等,這就是破見。
 
佛法講三世,有善惡罪福,也有業力果報。這些都是有的!
 
有人會說無父無母。如果這人殺父殺母,或是對父母怨懟,便說:我無父無母。難道從石頭蹦出來的?縱使現代的人工受孕、代理孕母,也還是有母親。縱使出生時母親就去世,還是有養父養母或扶養的人。小的時候,自己不會喝牛奶、不會自己包尿布,是受了多少恩惠才長大成人。儘管佛法說這個身體是業障,是由過去業所造而來投胎,但是我們所受到的無不是他人的恩義布施。說修行要觀四大五蘊和合、無常、苦、無我,說身體是膿血充塞,作不淨觀,這是從修觀修慧的立場來說,但是這個色身由父母所生、社會培育,得到人身就應該要報恩、要珍惜,不可輕易毀棄、作賤。佛教是報恩的宗教,要善用這個身體、善用人生。這個身、心是修行的法器,最忌撥無因果、說相似教、相似語、相似法,紊亂知見。
 
《金剛經》說:「實無有法,名阿羅漢。」是般若無相的證位,但凡情卻有人認為世間沒有阿羅漢、沒有聖人。其實,是自己還沒證得罷了,世間是有阿羅漢、有聖人的。的確有人相信且依照佛陀的教導,完成了修業進入聖人之流,他們永遠是我們修學的楷範,是人間的希望。不能因為自己還沒證得阿羅漢果、佛果,就說沒有這樣的聖人。我常提醒自己,今日得以出家、學佛,接受許多法師、居士、信眾、社會的護持,並不是我們對佛教、社會已貢獻多少,而是得到了高僧、聖人的庇蔭。由於佛陀的德行感召,人們信仰佛教,崇仰修道的人,後來的人因此而沾光,並獲得護持。所以,世間有凡有聖,有善有惡,有業力有業報,有三世。這世間的「正見」要建立,才可能有「正法」—正確的生活態度,合理合法的知見。
 
曾有居士問我:「供佛要供四果還是五果?」這問題曾讓我進入沈思。我生長的家庭背景是一般的民間信仰,逢年過節要祭拜觀音、媽祖、土地公、祖先。一般百姓的信仰也相信四維八德五倫,這是我一向信仰的。但是我不禁要問:「佛陀當年放棄太子身分去修苦行,在菩提樹下開悟證道,他要告訴世人什麼呢?除了上述這些,應該有他共不共世間的事吧?我讀佛陀傳,知道他為了人生有生老病死而出家、修行、成道。」有位居士回得更妙:「『 人生自古誰無死』,不必佛陀說,我也知道人生有生老病死。」問題是對生老病死的知見,在凡夫與聖人之間,其差距何止以道里計!我們可能要小心地檢測,我們對生老病死的知是不是正知正見。
 
生老病死的確是人們必須探究的課題,即使孝子賢孫、萬貫家財都無法解決,社會制度也難以處理。以社會制度來說,台灣現在每個人都有健保,面對生老病死還是覺得好苦好苦!尤其醫藥生技發達,人們的壽命加長,社會老化,到了只剩一口氣,戴著氧氣罩,卻活得很無奈。即使一個青壯年或健康的人,坐擁好制度、好工作、好眷屬、好同修,八難改為八非難,他還是苦哈哈、不快樂,為什麼?坐不住,根本癥結在無明、愛欲,看不清楚實相。誰障礙了你?外在的環境世界可以營造建立,共住共修,相互護持,減少紛爭,但煩惱心仍不時要習慣性地冒出來。它從哪裡來?看不清楚實相,有福不會享用,誰奈你何?
 
佛陀的教法在揭示人人可以修行的方法,不僅改善外在,根本在人的知見,因此,八正道的始終在正知見的修練與完成。由正知見的建立,面對不同的看法、做法,內在協調成為可用的資源,分享受用世間。佛典記載,佛陀為在家居士開示說法都先說布施、持戒、忍辱、念佛、念法、念僧等端正法。待聽聞者心性調柔敦厚、善性增上,再說四諦十二因緣法。其步驟是在善的心性上,開示「正法
要」:無常故我,苦故無我,涅槃寂靜等三法印,使其福德智慧繼續增長。
 
「破見」 是破正知見,說相似法、相似教、相似語。相似是魚目混珠,以假亂真。邪惡容易被發覺,相似不易被辨別。因此,要正見增上,肯定世間有善惡、有聖人凡夫,有業、業力業報,有三世因果,有了正信,修學歷程才能正向的開展。
 
破威儀

破威儀,Acāra -vipanna。(漢譯南傳巴利律譯作「行壞」,頁同前註3。根有律或譯作破威儀,或譯作破正行。見根有律雜事、安居事。)《五分律》云:「何等是破威儀?答言:犯波逸提、波羅提提舍尼、突吉羅、惡說。」(《大正藏》卷22,頁133。 )「破威儀」的反面是威儀具足,Acāra-sampanna。sampanna是vipanna的對稱,具足。
 
比丘尼眾而言,包括後四篇:尼薩耆波逸提(30條)、波逸提(178條)、波羅提提舍尼(8條)、眾學法(100條)等,約300條左右的輕戒未持守清淨叫做破威儀。就廣義而言,威儀,前面已略提意指行、住、坐、臥等四威儀,或更嚴格地指「根律儀」,眼、耳、身、鼻、舌、身、意等六根的收攝。這部分範圍很廣。
 
比丘尼戒有一個例子:使用僧團的臥具、坐墊要自己收拾,若自己不方便就須要請別人幫忙收拾好,否則就犯波逸提。(《大正藏》卷22,頁643 。)由此可知,威儀戒有時是一種個人的生活習慣,這些習慣發生在人與人之間、人與團體之間。在互動之間,個己的責任分際如果沒有弄清楚,就會讓別人生煩惱。還有一個例子,把一件衣服淨施了其他五眾,結果想穿的時候就再拿來穿,也沒有知會對方。(《大正藏》卷22,頁735 。)這是人我分際沒有分清楚。這都是破威儀。
 
在《地藏經》有一句話說:「南閻浮提眾生,舉止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言行舉止之間,很容易就犯過失或侵犯他人,還真不容易持守。因此,在人我分際間要收攝威儀、嚴整威儀,才不致破威儀。
 
一說到破威儀,我想到多病的人要持守清淨,更須要同修的協助、護持,才不干犯「破」字。修行人應知所進退。威儀戒也包含遮戒和譏嫌戒。遮戒有遮止,防患未然的作用;譏嫌戒在預防、止息社會的譏議、嫌責。譏嫌戒涉及社會文化的層面,要持守不犯還得有智慧才能恰到好處。唯以修道為念,發菩提心,收攝六根,兼顧世人的善根,不令造口業。
 
破正命

「破正命」vipanna-ājIva。(漢譯巴利律譯作「命壞」,頁同前註3。根有律雜事或譯作毀正命,或譯作非正命。大正第24冊,頁245,頁351。)《五分律》云:「何等是破正命?若言諂曲心以求。」(《大正藏》卷22,頁133)托缽乞食化緣是沙門經濟資具的正當來源。不以正命而以邪曲心求活就是破正命。生活資具,包括衣、食、住、行的交通工具。正命是八正道之一。相對來說,不正確的來源—破正命是什麼?若出家人跟著老百姓搶著作生意,會讓人覺得討厭。宗教師不是農工商賈。那麼占卜、占相、咒術呢?有些宗教時興為人們做這些服務,佛教的宗教師則不被允許。
 
在《大智度論》提到四種不是出家人本務的營生:一、下口食,二、仰口食,三、方口食、四、維口食。從事這四方面的營生就是破正命。
 
下口食

下口食是指口往下,像種植砍樹、撈捕魚獵、養殖畜牧,調合湯藥,採集各種藥草。這是下口食。
 
仰口食

仰口食指口往上仰,例如仰觀星宿、推步日月盈虛,研究風雨、雷電等,從天象判斷吉凶禍福以獲得經濟生活。中國的《尚書》或甲骨文,都是占卜之辭,看著日月星宿的變化,告訴人們將有戰事或瑞相或災難等事。出家人由於修禪定,身心澄靜,也會觀察或預知這些外在環境的變化,為了老百姓的安危,有時也會提供出來。在經典中有提到神通第一的目犍連會預言這些,不過有時他預測不準,為什麼?他在預測時,其他的僧眾有時會不以為然。佛陀會說:「目犍連預言的那個時候是正確的。」就像現代從天象學、科學儀器預測颱風,說颱風要來,上班上學都放假了,結果颱風轉向,各界會抱怨連連。
 
神通有它的有限,而修行人修了半天只是為了占卜,太可惜了。尤其如果只是為了一口飯吃,更不符合出家的本業。幾年前有個傳聞,某個宗教預言,在某時的美國某處,上帝坐飛碟下人間。很多人於是變賣家產移民美國。結果呢?什麼也沒有。看到上帝又怎麼樣?還是要工作,孩子要上學。心性要收攝修行。一切都回歸常軌。
 
方口食

方口食,指嘴巴是方的,例如諂媚權門,阿諛富豪,通使四方,巧言曲求以營生。對豪門趨炎附勢,不是接引對方學佛,不是本務!最忌眅毐、販賣人口、畜牲,有多過失。
 
維口食

維口食就是施放各種巫術咒術。有人使用巫術,口中念咒,用稻草人、紙人殺人。
 
命關係維生的方法,僧侶應鍛鍊自己回到佛法的本業。佛法是智慧的、慈悲的、不殺的、平等的。回到佛法的根本,回到佛教宗教師的正命,協助眾生解脫生老病死,教導身心柔軟淨化,如實看到自己的煩惱。
 
佛世時,有一次佛陀要到某個村落,大家彼此相互走告,居士們協力準備齋食供養。這時村裡有一對出了家的父子,聽到消息看居士們正在準備供養,他們也想供養,但是他們沒有東西。於是,爸爸就對孩子說:「我去作工賺點錢,我們去買幾朵蓮花供佛。」結果他們就去打工買了幾朵蓮花供佛。佛陀說:「你怎麼有這幾朵連花?」他們說:「我去打工。」佛陀便呵斥:「你好好的時間不去用功、度眾,竟然去打工買幾朵蓮花供我?真是本末倒置!」
 
學戒與懺悔清淨

波羅提木叉的持守,從vipanna,不圓滿、不具足來看,是缺損的意涵。缺損失壞就要懺悔。「學戒」,是從不具足到具足的歷程,這可以從每一條戒法都附上勉勵修學向上的sikkā-padaṃ為字尾可以看出。(在南傳巴利律原典,比丘、比丘尼戒的所有戒條都附有sikkā-padaṃ的字尾。例如以「淫戒」來說,巴利語是methunadhamma-sikkā-padaṃ。 )
 
其中sikkā是學習、修鍊,padaṃ是足下之意。可能有犯,犯了律儀只要懺悔、遠離就能還復清淨。有謂「有罪當懺悔,懺悔則清淨。」當然,在出家眾有所謂不能觸犯的「戒」,就是「根本戒」(或稱重戒),如果戒崩潰ZIla-bhaṇga,或戒破滅ZIla-bhraṃśa,一旦罪相確立,就不通懺悔,不能再做僧眾之一員。
 
出家每一條戒的制定,都有發生的因緣、背景。律典詳載著比丘們如何報告佛陀發生的事件,以及佛陀如何制定每一條戒律,並且在持守過程,間或有窒礙難行的地方,也有一修、二修,甚至達到七修、八修之多,它是非常地嚴謹,這就叫做僧團的人間性。制戒如此嚴謹,判罪也有判罪的依據,因此說到「破戒」、「犯戒」要謹慎,不可信口開河,隨便說說。我在另一篇文裡面就談到「殺」的輕重分判。(見〈懺悔的八個問題〉,《香光莊嚴》雜誌第88期,95年12月,頁49。)「殺」之一字,關係佛法修學聖道與世間道德法律間的辨別,不能一概而論。
 
戒、見、威儀、正命的四法,是聲聞戒波羅提木叉的內容綱領,從修道的立場,出家眾受戒、持戒、學戒要充分地了解戒律的制定緣起及過程,才能正確掌握戒律的原則、精神而能持守莊嚴,進一步達到戒定慧三學增上淨化。三學是一體的,戒清淨是自利利他,增上三學的基礎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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