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底有張照片，那是二十多年前父母親的合照。

小時候，家裡很窮，照相是一樁極奢侈的事，這張照片成了當時家裡史無前例的一張。雖說，近幾年來隨著經濟的大幅改善，照相再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物以稀為貴」的心情也早已淡去，然而這張照片，二十多年來卻一直盤繞在心頭，成了我一生中難忘的照片。

照片中的背景是空曠的，幾乎無法辨認地點，或許是家裡的庭院吧？在這片空無的背景中，站立著我的父母親。一眼望去，令人怵目驚心的是，父親破爛的上衣——他瘦骨嶙峋的肩胛幾近袒露，袖口也不完整。緊接著襤褸的衣衫下，是雙毫無修飾的「天然足」，它們堅實、直挺地豎立著；當年捕魚，踩在爛泥裡的脚趾，有如樹根般伸張開來，緊緊地盤踞在泥地上。一旁的母親踩著雙磨平了的木屐，脚板也盡是如魚鱗般粗糙、乾裂的紋路。耀眼的陽光使得父親瘦臞的面頰更加稜骨分明；印象中，母親圓潤光澤的臉龐，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額頭、眼角已掛著鬆垮的皺紋，但這一切似乎掩蓋不住，他們臉上所流露出的質樸憨戇的笑容。

當年，乍見這張照片時，有一種跌落現實的迷悶不斷在心裡奔竄著：我的父母親怎麼如此的粗俗、乾癟與蒼邁？他為什麼老是經年累月地赤著脚？尤其，在這個難得的照相時刻，怎麼也不穿得體面整齊些？......啊！這正是毫無怨言，呵護著我的雙親？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竟只留意到由他們手心傳來的溫暖，絲毫不曾意識到歲月無情，他們已逐漸老化！......

一連串的問號隨著思緒洶湧而來，平時對於父母親的抱怨、不滿，終於在剎那間化成辛酸，決潰而出；多年來，他們面對子女的予取予求，以及不時而來的怨懟，一直無怨無尤；而我——他們的女兒，除了不滿和抱怨，何曾親嚐父母親的落魄、困窘？又何曾體諒雙親為撑持這個家，所付出的奮鬥與掙扎？雙親與我之間不平等的對待，任誰都要為他們抱屈了！朦朧中，眼前的照片宣示著他們勞碌了一生，仍無法超越貧困與破爛的事實，照片裡父母親質樸的笑靨，卻似乎正為他們的生命下著注脚；「這就是我所擁有的一切了！」

好像在展示這成果似的，兩位老人家在照了這張照片後的兩年間相繼過世了。喪親的哀痛，加重了我對父母親的愧疚與懷念。時常，午夜夢迴，我總會想起照片裡的父母，和他們傾盡所有，無微不至的呵護，在不自覺的意識中，這張照片似乎成了一紙控告我不孝的罪狀，令我輾轉反側。

直到後來，我學佛、出了家，在僧團與人共處的生活裡，經歷過一次次的衝突與溝通，我逐漸摸索到生命存在的真相——在互動、回饋中，生命相互依存，也才得以獲得進一步的成長；而彼此的護持、提攜是團體成長的最大動力。於是，我學著懷感恩的心情去面對別人，漸漸地照片裡的父母親的笑容，變得慈祥起來了。

隨著修學歲月的增長，對於這照片，我做了更多的思索：當父母親奮鬥一生，年邁年衰，是怎樣的人還忍心將任何的負擔加諸他們？也許有人正慶幸著父母親尚年輕健在，那麼值得進一步探討的是：誰真正能夠承擔起另一個生命的成長？又，誰有責任負起改善群體幸福、和樂的責任？學著把自己照顧好，不增加別人的負擔，才是第一步工作吧！

二十多年來，存在心中的這張照片依舊清晰分明，至今，每當照片再度浮現時，哀傷與自責已逐漸變成一股督促自己的力量——互動、感恩、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