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自013 期
1987.12.20
釋悟因
探尋食的藝術
悟因法師講於七十六年婦女學佛營
楔子
今大要與大家討論的是佛法對「食」的觀念。
在阿含經裡，佛陀說︰「一切有情皆依食而住」，住的意思是「維持」；也就是說，必須有「食」才能維持有情的生命，就像油燈要隨時加油，才能繼續燃燒，至於我們的生命到底要加什麼油，這就大有內容了。
唐代有一位趙州從諗禪師，凡是有人親近他，問他︰「什麼是佛法?」或者問︰「祖師的西來意？」，他就說︰「吃茶去！」如果我們就這麼一句話來解析，「吃茶去」跟修學佛法有什麼關係?
首先，我們會想到，「吃茶」的內容，是凍頂茶?還是烏龍茶?再者，茶要用什麼容器裝?茶壺？茶杯?瓢?或是用手捧?和著什麼水質?什麼火候燒出來的?在什麼情境，什麼心境下喝茶?這些是不是很重要?真正的問題在「吃茶去！」，是誰去吃?口渴的人吃?還是不論什麼人都吃？可是老和尚並沒有問你會不會渴?要不要喝茶?老和尚不做這麼多的詮釋。
「是誰吃茶?」這是佛法中最重要的課題。今天我要和大家討論的就是這個問題，但是現在我仍暫且把這個公案放下，先來討論什麼是「食」？「食」的內容是什麼?要如何攝取？………最後，你自然會明白什麼叫「吃茶去！」
雜阿含經裡曾提到︰「有四食資益眾生，令得住世攝受長養……」佛陀當初發心修道時，曾參訪了苦行林，當時印度許多的苦行者為了求得生死的解脫，拼命刻苦自己，甚至不進粒米，只喝水充飢，目的是想要藉著最低限度的生活需求，脫離物欲的拘累以達到心靈的自由。佛陀在成道以前也是如此苦行了六年，最後才覺悟到解脫並不只是肉體上的斷食、折磨即可獲得，而是要合乎中道，最根本、最重要的是心地污垢的掃除，於是接受了牧羊女乳糜的供養，至菩提樹下成等正覺，同時與佛陀共修的懦陳如等五人以為佛陀退失了道心，因此懷疑佛陀正覺的真實性，佛陀於是為他們說了四種食，明白指出飲食對有情的重要，以及解脫入門的方向。
段 食
第一種是段食，段食是什麼，就是段落性的食。從那裡可以感覺到段落性?首先，從時間上說，並非一直不斷地吃，而是有段落性的。如從前的人一天吃三餐，而現在的人，一天已不只吃三餐，遇上腸胃不好的人，還得少量多餐。其次，對所吃的東西要把它切斷，送到口腔時也需要咬碎、咀嚼，才能消化吸收——這都是段食。
段食又叫「粗搏食」，人體盡管需要鐵、鈣、磷、碘……等元素，人是元素的合成嗎?是，但人還是需要粗搏食，因此不管是飯、面、面包或肉類、蔬菜……，都是有質感的東西，所以又叫「粗搏食」。它是可以直接資益營養肉體，是有情維持一期生命最基本、不可或缺的條件，尤其是欲界的眾生。
觸食
第二是觸食，觸是接觸、感覺，由六恨對六塵境界起六識產生認識而生起合意、不合意的感受就叫做觸食。
段食強調的是有實質的東西，可以喝開水、也可以泡咖啡……，可是如果我們再進一步分析，生命是只有吃就夠了嗎?中國有句諺語「民以食為天」，事實上，對欲界眾生而言，吃的不只是質感，還吃它的顏色、味道、香味、聲音、觸覺……。
所以，「食」已不只是物質的吃，還講究色、聲、香、味、情調等種種感覺。舉個例來說，如果餐桌上杯盤狼藉，東一條抹布，西一只襪子，你吃得下嗎?別人吃剩的半碗羹要你吃，你能下咽嗎?你們會蹲在毛坑旁吃東西嗎?這些都是一種「感覺」的問題，所以現代人吃東西，講究餐廳要高級裝璜，燈光要打得柔和，甚至桌上要擺花，菜裡要大做花飾點綴，還耍配合音樂……，五花八門、奇招百出。
什麼是「感覺」？就是六根接觸六塵生出種種覺受——眼對色、耳對聲、鼻對香、舌對味，身體感覺冷、熱、痛、癢、酸、麻，乃至別人給我們的喜悅、或壓迫感等等都是；眾生一直就是生活在感受的世界裡，感受也是一種欲，也是維持生存所必需。我們的生活，「段食」佔很小的部分，而感官的接觸——卻是隨時隨地都在發生，因此觸已擴及衣、食、住、行、育、樂。
譬如穿衣服，如果覺得這件好，就會禁不住手舞足蹈，這是一種感覺，每次出門前，總要在鏡子面前大費周章。大家分析一下自己，在穿那件衣服的背後是什麼東西在影響你的選擇?美感、方便、舒適、地位、身份、流行、風格、年齡……太多太多了，這都不外是為了讓自己在別人的感覺中獲得「好」感。
古代人如果能穿綢、穿緞叫做「好命人」，現在穿綢緞是不是好命人?如果一大群朋友都穿牛仔褲，唯獨你卻穿著綢緞旗袍，你會有什麼感覺?設若社會上大家都流行穿迷你裙、長統靴，而你還沒有這些裝備就會覺得跟不上時代，內心委曲極了；生活裡，類似這樣的事情很多，像今天各位發心受八關齋戒，不僅洗盡鉛華脂粉，又把身上配戴的飾物——項煉、手環、耳墜子全部取下，這時你覺得自己很輕松很自
在；但回到家裡或公司，你卻覺得打扮打扮，穿戴琳瑯滿目也很滿意。
人往往就在這些浮現的感受（觸食）上打轉、翻滾，衣飾要趕上時代，轎車要追隨新潮，連所養的寵物也一樣，有的人一天到晚對著鏡面，看自己的影子，左照右照顧影自憐、自憫，在乎自己的美醜高矮，患得患失便從這裡產生。所以對於這些問題你要重新去思考，而且自我肯定——我就是要穿這件，我穿這件很得體，要有這種內心自我語言出現，你才能活得自在，否則你將永遠活在別人的看法裡。
事實上，我們也一直活在別人的感覺裡，穿著制服掛上名牌時，人家知道我是什麼機關或學校的人，由我的談吐行動、待人接物知道我的家庭教育、學校校風或社會時尚，尤其走出國門，人家一看皮膚、頭發、眼神，也可以有個印象，這都能構成自己的感覺、別人的感覺。任何一個行為——衣食住行、育、樂、聲音、語言的背後，都能產生自己和他人的觸覺，「觸」也是一種維持生命、資益身心所必需的條件，現代社會大家一直在呼籲消除髒亂、噪音、落塵，交通秩序獲得改善，希冀找尋個觸覺上較整齊清潔，秩序又達到安詳的生存環境，我想這是人性的自覺，比佳餚滿桌、披掛金銀珠寶對人的存活實有更大的滋養。
X X
「觸食」既是根對境所起的種種感覺，合意就產生樂受，不合意就產生憂受、苦受，即所謂喜、怒、哀、樂、愛、惡、欲七情。但是，這種種的觸受，並不是絕對不變的。
最近有位老菩薩砲來問我，說她最近很煩惱，怎麼辦?我問她為什麼煩惱?她說她每天三點就起床禮佛、誦經，然後做運動，等吃過早餐，孫子們都上學去了，她老人家就會進房休息一下，但每每在她似睡非睡的時候，就被撞門的聲音吵醒。起初，她以為是她老件兒從外頭運動回來撞到的，於是交待他以後不耍吵她，後來幾天，她還是被那聲音吵醒，心裡納悶到底是誰在搗蛋，中午吃飯時，她看到媳婦臉臭臭的，心想︰是不是自己起得太早吵到她，所以她才不高興，故意來撞門?老菩薩愈想愈生氣，就跟兒子講，兒子於是責怪媳婦不應該，最後使家裡的氣氛變得很不愉快。我告訴她說︰「以後聽到聲音，應該起床看清楚，到底聲音從那裡來，才不會因為無知而有誤會產生。」
事實上，聲音本身是空性的，可是聽到的人依著各自的疑忌、憂懼而生出不同的感受。如果聲音是孫子撞的，她會想︰這小孩實在太皮、太沒規矩了，盡管如此，還是可被原諒的；如果是她老件撞的，她會好言相勸；如果是媳婦撞的，可能就對她生惱了，認為媳婦跟自己過不去。所以一切的覺受無不是由你、我內心的分別、計度而滋生出來的。
呂氏春秋有一段記載︰有個人的斧頭掉了，怎麼找也找不著。隔天，他突然發現鄰家的年輕人行動鬼鬼祟祟，愈看愈像個小偷，他想一定是這個年輕人偷了，他心裡非常生氣，對那年輕人也很不客氣。過了一段日子，有一天他清掃水溝時，無意間竟在溝底發現了那把遺失已久的斧頭；第二天，他再去看鄰居那年輕人的舉止，「咦！和以前一樣，仍然是那付鬼祟的德性啊！」可見對於別人的行為習慣，有時候我們要嘗試去了解，而不是先把自己的感覺、情緒放進去，這是一種修養。
日常生活中，我們都會有無數的情緒不斷地來幹擾我們的身心，如果你希望能擁有平靜的生活，那麼你必須學著把每一件事情「看清楚」——在家裡不能不看，上街也不能不看，對於每個人的面孔也不能不看，有時對現在沉思，我們硬要說對方臉臭臭像生氣的感覺，諸如此類的事情很多——要打開你的耳目、注意聽、注意看；而且在內心要反省︰同樣一件事，同一個情境，我是生氣懊惱的，別人為什麼能安心
自在，這中間的關鍵在那裡?
曾經，我和心師父、明迦老師三個人去溪頭。那天晚上卻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於是就在山上一間民房藉宿，當時天色已晚，我們討論一下事情後就休息了。
第二天大清早起來，迎頭看見房東二位老人家，穿戴得整整齊齊從外面進來。
「阿彌陀佛！你們那麼早去哪兒啊?」我納悶地問。
「去呼吸新鮮空氣！」
「這裡的空氣不好嗎?還要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我更不解「我們去「停車場」呼吸新鮮空氣！」
「去哪裡！」
大家不要覺得奇怪，這叫生活的多元性，他們住在山區，如果叫他們去觀光旅游的話，他們寧可去逛百貨公司、地下街；而城市的人要旅游的話，泰半選擇山區、海濱，人煙稀少的地方，人的生活也是一樣，需要工作、休息和娛樂調適得當，才能促進生理、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愉悅。
但是在這裡有必要澄清的是，所謂休息並不是只有睡覺，無所事事閒散著才叫休息，有時這樣反而演變成熬夜搓麻將、聚眾賭博、玩電動玩具、飆車……，這些在佛法中不叫做「食」，因為它不但不能資益身心，反而導致細胞加速分裂、體力耗損、精神墮落，因此應做些積極性自我建設——從肉體生活到知識生活更臻於智慧生活；才能拓寬個人的視野，培養接受容忍的人生觀，也才真正是資養身心的「觸食」。
思食
第三是「思食」，思是在生命過程中，能使人不斷去感覺，並從事種種活動的意志力。所謂「做種種活動」，就是我們身體要做什麼動作，要說什麼話之前，必需要透過思維，經由思維才決定自己的行為。譬如︰我站在這裡，是要往前跨，還是停留不動，這要思心所來衡量決定，又如參加婦女學佛營，如果不是「思」心所在鼓勵各位做宗教生活的培養，你們現在不會坐在這裡，所以，「思食」可說是一切行為
的根源，是思想中的思想，它包括了人的思維、推理、判斷、想像、記憶及抱負等等，比較屬於個人性而且隱藏性的內心活動，在五蘊中是屬於想蘊和行蘊。
這股驅使他如此做的力量就是意志、意願、意欲，一股對生命渴求生存的強烈意志力。西方哲學家叔本華在他意志哲學鉅著「意志與觀念世界」中歸納人類生存過程中種種的現象不外是意志活動，他訒為意志的行為與肉體的活動是同一件東鈿，只不過是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呈現出來而已。世界奧運紀緣上有位一哩長跑最快的選手康寧漢，他小時候兩條腿被燙成重傷，醫生說他這輩子都不能走路了，但他憑著「我不相天下有不可能的事」的信心和意志力，堅毅的跑在他自己生命的運動場上。
所以，「思食」是人生不可少的糧食，一個人的成敗，乃至他生命發展的方向，是重物質，還是重理想，是具有不屈不撓，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阻的遠大抱負，或者怨天尤人、苟且偷安、得過且過、鬱悶地過一生，這一切人生價值取向都決定於他如何攝取「思食」，因此「思食」是我們所有行為的主腦；在每個人生存的活動中，一切善、惡業的造作，無不是以「思食」為延續、推動的最大力量。
有一篇記載說當年亞歷山大大帝為征服歐亞非三洲，率軍到處攻城掠地，軍隊每攻下一個城市，士兵們為享受戰利品，遍嚐天下美食，於是拼命吃喝，而後再想辦法全部吐出來，以便能再接受更多美味的食物，看了這篇記載，我想這也是食，但食後面是想什麼?如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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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一位很有名的高僧——良寬和尚，自己住在山脚的茅蓬中修道。有天，一個小偷跑進老和尚的茅蓬，想偷些財物，東翻西找，盡是瓦礫、石塊、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小偷正倖倖然準備離開時，卻撞上與小朋友捉迷藏回來的老和尚，老和尚見小偷兩手空空，就笑著告訴他：「我白天都找不到了，你晚上怎會找到呢?如果你不嫌棄，我身上還有一套衣服可以送你。」於是把唯一的衣服脫下來給了小偷，小偷接過衣服，倉惶奪門逃走，對著驚慌離去的小偷，老和尚說：「我真想把美麗的月亮也送給他。」這又是另一種型態的生活決定。
所以，人有時不一定要把自己的喜、怒、好、惡表達出來，但每一個身行、語言無不是在表示個人內心意念。從思食的影響，更肯定人應該培養正信的宗教信仰和純潔的宗教情躁，這也才能支持自己去關懷大社會，提供大奉獻，提昇自己，成全生命潛能的完全開發。
識食
第四「識食」，識食的「識」指的是第八阿賴耶識。我們平常所攝取的白菜、豆腐、飯、水...等段食，最後都會轉變成我們的體質，譬如說我們早上吃了豆腐，現在肚子裡面還有沒有豆腐?有?還是沒有?若有，豆腐還是豆腐嗎?在何處?若沒有，為何消失?還是已變成了我們身體所須的能量。連想的是：這個身體是我嗎?若說是，那是由白菜、豆腐變成的。如果說不是，那又是什麼力量促使這些食物轉化成為我們的身心?所以你要什麼體質，就要吃什麼東西。
由醫學的研究，身體的細胞一直不停地在轉換；段食提供了肉身之所需，但在色身的新陳代謝背後，還有內在的心理活動資養，即上面所說的受食、思食——現代心理學謂之知、情、意，但佛陀更進一步觀察到眾生有一個看不見的、神秘的「轉化」力量，此即「識食」。如茶，提供了人解決口渴的欲求，但明了欲求，且能主宰，將茶與欲求結合連貫的卻是「識」——明了、識知、了別。有情即有「情識」，這是有情所以成為有情的關鍵，如果不是「識」執取色身，執取知、情、意，執取「我」，讓生命持續，那麼，你、我也只是一團無精神活動的「無機物」而己，經上說：識不執取，名色不得增長，就拿人的開始來說，在父母和合時，識執取父精母血成為有機體而受胎，乃至出胎、成長，終其一生都是識的執取，儘管體質由幼變少，由少到壯、到老，長高、長大，也老化了；思想更是攀緣性的，時刻在對境的變化中，價值觀也不同了。我們找不到一成不變的我，但因識的執取，這一期生命的身心世界才一直延續而達完整一致性，識一旦離開，生命體也就死亡，所以在唯識學上謂之「去後來先作主翁」。
人死以後，不是一死百了，由於識的執取，我們可以再來人間投胎，也可能換一個軀殼到雞、鴨、魚等族類中輪迴，如果我們這輩子做人所有的心思、語言、行為，昧著良心——屢屢做些傷天害理的事，這些行為過後的影響力，決不會因事情過去就消失，它還是會帶到下一個輪迴身、輪迴處所去；它微妙地牽引著後來的人、事、物的演變，就像燃燒的柴火一樣，儘管那些木頭已成灰燼，但火性的影響力卻可以從這根柴火延續到另一根柴火。
因此，日常生活中我們要為自己多攝取資益身心的「食」——善根福德因緣，將這些善法種子，播種到我們的識田中，成為牽引生命的力量，進而不論行、住、坐、臥，每一個行動當下，我們都要做自己的主人。
所以，「喫茶去」這句話的用意，原在引導人們深思：我活著是要做什麼?我又是誰?在生存過程中，自己要掌握什麼東西，一定要很清楚，如果聽到說：「喫茶去！」我們則在茶的品種或吃法上起分別，便已失去了古來祖師大德所要拈提的真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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