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法音
你有發問的權利

想讓信念變得鮮活生動,更鞭辟入裡, 必須運用自己的力量去質疑,去好奇, 去探索自身的經驗,以明辨何者對我們為真。



舉手發問?我不行!
 
葛印卡帶領禪修營的前幾天裡,我常安靜地坐在禪修會堂後面,看著或聽著其他學員熱切地問他問題。每天晚上他授課結束後,我們會聚集在一起,做非正式的討論,一直到他叫我們去睡為止。發現新事物所激起的興奮和喜悅,使同學們接二連三地發問:「我得相信轉世,才能靜坐禪修嗎?」、「佛陀說執著造成苦難,是什麼意思?執著似乎能令我快樂耶!」、「為什麼老是強調受苦?太消沉了吧!」、「果我對人抱持負面的想法,會不會對這些人造成傷害?」、「假如我天天禪修,能不能永保喜樂?」……
 
看到大家爭相發問,而我,就連想要像別人一樣開口發言,都會心生恐懼,只想縮回自己原來的天地裡。剛開始我會舉手舉到一半,然後就停在半空中。一種羞愧的感覺油然生起,好像我既無能力也無權利尋找答案。正如我內心深處一點也不認為自己有權利活著,所以我認為自己根本沒有發問的權利。
 
另一個問題在於,雖然葛印卡鼓勵我們自行探索和檢驗佛法,但我真正想要的卻只是他的指示:告訴我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能信賴,什麼不能信賴。我想在佛教當中找到自己皈依的體系,這樣我就能跟別人說:「我是佛教徒,所以我必須信奉下列十五件事,別無選擇。」我不斷地嘗試把生活每天給我的一大堆選擇,縮小到一個可以控制的範圍。有個確切的信仰體系,可以排除生活中一切不確定的因素及恐懼,不受世間任何複雜難解、曖昧不明的事物侵襲。
 
你以為不要去想,事情就好辦多了?
 
有一段時期,我曾受正統猶太習俗的薰陶,平日必須遵守一些規定,例如:安息日不能開燈、每星期要上猶太教堂做禮拜等等。但我從未視這些作法為精神之旅的一部分,在我心中,它們只是家族慣例,跟我的內在生活似乎全然無關,而當時我的心裡猶然混沌未明,只有一大堆複雜的糾結待解。
 
佛教似乎承諾可以平息我們內心的不安與混亂,而且想像中,不光是透過佛法的踐履,還要完全採納其學說精義。或許這些教義可以將我支離破碎的自覺重新拼湊成形,也許只要我能擁有所有問題的答案,就能在生活中找到連貫性與安全感。佛洛依德形容宗教信仰體系是個「藉由重塑虛幻的實象」,打造「不受苦難侵襲的安全保護網」。我是如此渴盼有個東西保護我免於苦難,以至於有時候信仰中許多虛幻不實的部分,我都欣然接受,照單全收。如果歸結來看,或許我寧願盲目跟從,也不願追根究柢。因為這樣一來,事情當然就好辦多了。
 
就是這樣的渴望,使人們奮不顧身,不問究竟地追隨自我中心的教派領袖,歷史上這類盲目信念引發的恐怖事件歷歷可數。追尋精神之旅的人都曾聽過許多類似「誤把馮京當馬涼」的故事,只因一位導師或者某種學說令人心醉神迷,就可能使我們到頭來發現自己受到了誤導、利用,甚至於背叛。
 
剛開始受到吸引時,如果我們不問清楚自己信念的根基何在,光明信念就會變成盲信。但如果我們停止思考,毫無辨別能力地丟盔曳甲,只求能跟這個撩動我們心弦、肯定我們生命價值的團體或個人緊緊相繫,當然就會心甘情願受其哄騙。
 
有個朋友曾跟一位魅力獨具的老師牽扯不清,這位老師要求他的追隨者必須對他絕對忠貞。朋友很快就發現親炙這位老師風采的代價,竟是必須盲目服從。這位老師跟信徒以外的人壁壘分明,關係彷彿是不得跨越雷池一步。圈外人在他看來都具有危險性,因此如果有狀況發生,必須畫清界限或是提出派別爭議時,沒有人敢輕率地冒著被驅逐的危險,生怕觸犯到他。因為迷惑於這位老師所散發的強大能量,就連老師要引進武器做為保護,大家也都唯唯諾諾,對老師的決定不敢有所質疑。這正顯示人性為了保有短暫興奮的迷醉感受,通常願意放棄人格的健全與完整。
 
檢驗你的信仰
 
如果信念只是要我們聽從某人的支配,我們要不就得盲目信從,要不就會被判定為缺乏信念。關於這點,我個人有很深刻的體會。旅居印度多年之後,有一次我在洛杉磯外一個美麗的峽谷,帶領約五十個學員進行一場週末專題研討會,研究信念及佛教等主題。我們一群人聚集在一棵巨大老榕樹下的平台,眼前是開闊壯麗的風景,視野一覽無遺。在這種地方討論信念的特質,可說十分貼切。
 
一開場,我詮釋了傳統佛教對信念的定義,那就是靠得夠近、將心託付、付諸行動;接著,我問學員們有沒有什麼問題。只見每個人都靜靜地坐在那裡,不發一語。整個早上,對我所提出的評論及發言邀請,所有學員都報以泥塑木雕般的沉默。我感覺到一股不自在的氣氛,逐漸在醞釀生起。
 
午餐後,當我們再度聚會時,一名坐在前排的男子忽然發難:「我來學佛就是為了擺脫這些狗屎!」等他平靜點,又說:「很多人從小就被灌輸關於信念的大道理,為我們帶來很多疑懼和不安。」在他做了這番表白後,整組的人好像都活了過來,爭相表達他們與信念相關的痛苦經驗。
 
很多人都說,他們被迫去相信某些無法證明的事情,而且不准質疑。有位女士說:「如果我問一句:『你怎麼知道?』,教派裡的權威人士就會惱怒。他們會說:『妳要懷抱信念。』可是我根本無法因此而產生信念,很快地,我的信念就蕩然無存。」
 
對許多參加這個研討會的人而言,童年時被指責的「缺乏信念」,只是心存疑惑和不確定,或者只是喜歡某部分而非全部的教義。本質上,他們在與宗教信仰接觸過程中被剝奪的,只是一種有權自行發掘真理的感覺。他們並非缺乏信念,只是缺乏「檢驗」他們的信仰以確立自己信念的機會。
 
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上帝?
 
如果信念指的是我們必須相信所聽到的一切,那麼當這些信念崩解時,我們內心將頓失所依。有一個朋友見女兒年紀漸長,覺得繼續維持聖誕老人的神話有點於心難安,於是決定告訴她真相。她跟女兒解釋,以前聖誕節當天早上,聖誕樹下的那些禮物其實都是爸媽放的。小孩聽了以後,很悲傷地離開房間,過一會兒後又跑回來問:「那牙仙呢?也是假的嗎?」我朋友說是的,小女孩又再度離開房間,看起來很難過。過一會兒,小女孩又跑回來,問道:「那復活節的兔子也是假的嗎?」我朋友說是,小女孩憤恨地望著她:「那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上帝?」
 
對很多人而言,探索生命本質這個想法,可能會使我們身陷某種尷尬的險境,我們何時以及如何才能相信某些事情為真?哪種生死觀可以與我們的世界觀合而為一?哪些信仰反映了真理?我們可以依靠那些信條嗎?如果這些信條冰消瓦解,我們會不會徬徨無依?打破砂鍋璺到底,追究信仰是否為真,到底會不會使我們更加脆弱而無法掌控一切?我們如何能全心擁抱信念,而非僅僅是抓住少數教義與看法不放?
 
佛教中,信念和信仰的差別就在有無實證。佛陀說:「親身力行。如果你發現它能帶領你得到一種智慧,就像你目視著一堵牆,牆破之後,天地豁然開朗,讓你得以用更廣大的觀點去觀照這個世界,那麼你就可以全心信奉。」不管我的導師們跟我說過什麼,除非我親身體驗過,否則都只是空洞的教義,不是信念。
 
善疑,可以幫助我們探求真理
 
禪修的其中一個基本原則,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相信這樣可以平靜心緒。第一次靜坐,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懷疑這點,主要也是因為,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並不簡單。盤坐時,我幾乎可以聽到葛印卡的聲音在腦海裡迴盪:「如果你的注意力跑掉,輕輕把它帶回你的呼吸之間,重新開始。」儘管我的思緒紊亂不堪,我還是努力一試再試。後來有一天,我的注意力終於開始穩定,身心感到異常安頓。雖然在事物流轉的自然過程中,這種感覺會再度消逝,因為世事確實不斷在變化,但禪修的作法使我有了信心,因為我開始能親身實證。我尋思著,如果這個步驟證明有效,那麼也許我有機會親身證明,禪修確實能帶領我們找到智慧、解脫,以及更廣博的大愛。
 
為了加強自身的信念,我們必須要去親自試試各種東西,去感到好奇,並且有所懷疑。事實上,懷疑反而強化了信念,尤其如果你的懷疑是出自真心、攸關宏旨,並對自己明辨真理的權利及能力深信不移。佛教中稱這種質疑為善疑。要想做到善疑,我們必須靠得夠近才能真正用心,但是態度又不能太封閉,以免問題無法鮮活有力。
 
善疑可以讓我們近身探求真理,不善疑卻可以將我們推得離真理更遠。佛陀生前的一段小插曲,就說明了不善疑的後果。佛陀得道後,從菩提樹下起身,在路上行走。第一個碰到他的人,見他容光煥發,身形散發無比力量,為其風采所懾,驚羨不止之餘,問道:「你是什麼人?」佛陀回答:「一個覺醒的人。」這人聽了之後,淡淡地說:「噢,也許是吧!」就走開了。如果他更好奇點,花點時間追問下去,也許就會發現某些道理,深刻到足以徹底改變他的人生。
 
你拒絕了解你所懷疑的事嗎?
 
這種「問了就走」的疑惑方式,呈現出來的只是憤世嫉俗的性格。憤世嫉俗其實只是一種自我防衛機制,保持這種姿態讓我們自覺高人一等,安全無虞,又無須真正投入。我們可以看起來世故成熟,繼續在安全、淡漠而又疏遠的距離之外。這也許只是我們受過驚嚇,想要避重就輕,讓自己與生活保持距離,以便能放心批評,也不必真正去面對生活中棘手的問題。習慣性的存疑也可能會貶低所有改變的夢想,直到它們黯淡無光,直到我們不再相信事情有可能改變為止。於是,我們覺得信心滿滿,無動於衷,知道自己不易受騙,也不為外界任何事情所動。
 
憤世嫉俗的人通常不但懷疑,而且還拒絕了解他所懷疑的事情。他不會深入探觸一個問題或與某個人深入交往,只會說:「關我什麼事?」正如那個在路上碰到佛陀卻逕自走開的人,憤世嫉俗的人只會說:「那你證明給我看啊!」卻不會真的費心去追根究柢,看看對方到底如何證明。
 
有時候某些不善疑者,表面上也很像誠心問訊,事實上只是無止盡地玩弄抽象概念,到了最後,問話的人始終無關痛癢,毫不涉入。在洛杉磯主持研習會那一次,學生們繼續激辯世上到底有無唯一而且人格化的上帝,這是一個神學上空泛的議題,沒有辦法找出答案。在他們冗長乏味的爭論中,我忍不住想,這些爭辯的學生之中,有多少個人生命中的傷痛被置之不理?也許一個破碎家庭的不愉快往事仍在啃囓著回憶,也有可能祈求寬恕的強烈需求都被暫時擱在一旁了。
 
我們傾向於把心思傾注在大而無當、難以回答的問題上,例如:「是否真有上帝?」、「因果如何運作?」、「宇宙有沒有開端?」等等,佛陀將之喻為「沙漠、叢林、皮影戲,只是糾纏不清、牽絲攀藤的猜想臆測。」對這種問題執著入迷,只會使我們感到更加憤恨不平,憂心忡忡,卻得不到真正的智慧與和平。每當這類爭議在佛陀身邊熱烈展開,他不會隨之起舞或提供學理上的答案,只是要每個人以幫助自己、解決人生困境為前提,自己找答案。能找到解決人生困境的答案,才是善疑的真正目的。
 
這是我們必須對任何信仰體系提出的問題:在本質上,這個信仰體系能否轉化我們的身心?能否將我們遭受的痛苦,轉變成智慧與愛?在我們努力應付信仰與我們所體驗到的真理之間的落差時,其實也找到機會更加深了我們的信念。我們自身的體驗跟信仰體系是否符合?如不符合,我們可以不要這個信仰;如果符合,我們可以信其為真,視為我們真正的信仰和依靠。
 
信仰並不一定是錯誤或不恰當的。包括佛教在內,每個宗教,都有自己的一套教義,如果善於引導,信仰可以適度提醒我們該在意什麼。例如,假使我們真的相信有來生,信仰可以提醒我們不要把這輩子弄得一團糟,因為各種習性,像是爭吵、不合、衝突、孤僻等,都有可能帶到下輩子。信仰也可能在每日變化不定、擾攘不安的生活中,為我們生命各種不同時期的樣貌及連續的整體,提供貫穿的脈絡。
 
信仰的存在本身並不是個問題,只是一旦我們緊抱信仰不放,未加檢驗,又自認為是宇宙的中心,對別人的觀點嗤之以鼻,那麼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才是問題所在。我們將自己放在最有利的位置—以為信仰是種珍貴的貨品,而我們是驕傲的擁有者—暗示著我們是唯一擁有地球、擁有真理的人。而且,我們以寬宏大量的精神,友善看待那些跟我們觀點不同的人,但他們終究是「其他人」,況且我們也並非真的需要他們的意見。「我們的」故事變成「唯一的」故事。接下來,我們心裡不為人知的志得意滿,已不再像是一件外在衣物,而已經根深柢固,成為習慣與想法的一部分。這種確切不移的感覺不容質疑,更不考慮接受任何挑戰。想就某個議題進行有意義而且誠實的討論,可能會被駁回:「我們不必談這個吧!你不相信我嗎?你不信我們嗎?」
 
推論到極點,這種自以為是的傾向變成了狂熱主義。有一次我去聽達賴喇嘛演講,會場外有人舉牌抗議:「接受上帝,否則你會下地獄。」這些人在入口處逡巡,彷彿在真理的界線上巡守,對每個經過身邊的人大吼大叫地傳播著「福音」這種死命抱著自己信仰以展現優越感的毛病,有的佛教徒也難免會犯,但諷刺的是,這類過度執著及詆毀他人的方式,正好與佛教的教義互相矛盾。
 
我就是不敢承認:「我不知道。」
 
對人們用固定的信仰將「真實」界定範圍,佛教用了一個比喻來形容,說抱持這樣的觀點就像是用一根麥管來看整個天空。天空象徵我們是誰,以及人生的實相,是一覽無遺、毫無遮蔽的真理。當一個約定俗成的信仰體系為我們畫分界線,我們就彷彿以麥管窺視真理,只看到一點卻自以為看清了全部。當我們過度執著自己的信仰時,我們可以花很多時間來比較麥管:「我的麥管比你的好,不僅比較大而且上面還有圖案。」尤其是心存恐懼時,我們更會死命地抓住手中的麥管。
 
剛開始,我跟好友約瑟夫‧葛斯坦在科羅拉多州博德(Boulder)市的那洛巴(Naropa)大學教禪修,當時我才二十一歲,比起大部分我所教的學生都還要年輕許多,我沒什麼信心。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回答問題時,我都表現得「顛撲不破」,引經據典,但就是缺乏親身體驗。因此,當自己所學的傳統與他人的互相衝突時,我的麻煩就來了。
 
我修行多半依循在緬甸、泰國,以及其他東南亞國家盛行的上座部佛教。而那洛巴大學是創巴仁波切所創辦,他是西藏人,課堂當中大部分的教法也不離藏傳佛教,也就是大乘佛教的範疇。上座部佛教對人死後世界的觀點跟藏傳佛教大相逕庭,前者認為人死後會立即投胎,後者卻認為人死後,在重新投胎之前,必得先經過中陰身這個階段。
 
有四年之久,我浸淫在上座部佛教的傳統當中,用的是上座部佛教的語言及表達方式,聽的是上座部佛教的神話與故事,全身受到上座部佛教的觀點浸潤薰染。所以當有一天,我遇到一個藏傳佛教的人,挑戰我對於死後世界的觀點時,我尖銳刺耳地回應,緊緊抓住我那上座部佛教的麥管不放。當時四下無人,只有我們兩個獨自在陳設簡單的房間裡,彼此大聲地針鋒相對,各自堅持只有自己的觀點才正確,房間裡意見不合的張力愈來愈緊繃,彼此間的拒斥和厭惡感也愈來愈明顯。在我反覆陳述著那套跟他所知截然不同的觀點時,那個男的也愈來愈生氣。最後他再也按捺不住地狂吼,大罵我是騙子。就某種角度來說,他說得也沒錯,不管我的佛教傳統怎麼說,我並不知道死後的情形到底為何,而且我太膽怯,不敢乾脆坦白承認:「我不知道。」
 
有時候我們緊抱著信仰不放,只是內心的恐懼在作祟。我們變得冥頑不靈,只會嚴詞指責別人信仰錯誤,卻拒絕去了解他們。我們變得擅長於自我防衛,拒絕打開心房,接收新的思想或觀念。當然,這並不代表所有信仰都能正確反映真理,只是我們必須了解是什麼啟動了我們的自我防衛機制。面對廣大無垠的天空,不確定哪裡是安全地帶時,常會促使我們退回自己的麥管裡尋找庇護。當我們下定決心,只用某些方式看待事情時,反而更容易化恐懼為敵意。很有可能,那洛巴大學的那名男子跟我,基本上只是兩個貪生怕死的人。
 
質疑信仰不等於對它失去信念
 
對我們兩個人來說,最重要的並非死後是否有中陰身階段或立刻轉世投胎,而是時候到了,我們兩個都必須放下所有一切,包括身體、心靈、朋友、敵人,以及我們所知道、所珍惜的一切。從某個派別的觀點爭論特定的看法是很容易的,要面對自己最根本的恐懼則相當困難。那名男子和我不過是困在我們自以為知的想法中,兩人都無法以信念敞開心胸,接受我們各自堅持的信仰以外的東西。如果我們兩人都能質疑,也都夠好奇,那麼或許都能達到信念所在的境地,在本質上也能面對死亡毀滅性的後果。如果我們都更能妥善抱持自己的信仰,或許就都可以自在地質疑它,而無須擔心喪失我們的信念。
 
信仰體系通常自以為是地認定,不知道卻強以為知道,於是會預先假定推想什麼事會發生、未來將會如何、那代表什麼意義,或者如何影響我們。信念卻不會根據我們先入為主的偏見和渴望,預先刻畫出未來的實際狀況。儘管前路茫茫,信念無法決定我們未來如何理解事物,卻能令我們決心奮勇向前。信念跟信仰形成對比,不為真實下定義,也不提供約定俗成的答案,只是一個積極開放的狀態,讓我們樂於探索。信仰從外而內,從人或傳統繼承而來,信念卻是由內而外,由我們主動參與、發現真理的過程而來。
 
作家愛倫‧華滋(AlanWatts)曾以短短的一句話,言簡意賅地點出信念與信仰之間的差異:「信仰攀附,信念放手。」當我在學佛及教學的路上日漸成熟,終於有自信可以更輕鬆地說出:「傳統是這麼說,不過我自己還不知道。」我不再拿信仰體系當護身符,顯得愈來愈能夠接受未知,樂意邁入未知,無懼身處未知,甚至願意承擔未知。我懂得依賴自己的信念而非信仰,並學習如何讓緊抓麥管的手逐漸放鬆。
 
達賴喇嘛的口頭禪
 
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跨宗教會議,有各種宗教的傑出代表們參加,他們介紹自己信仰的宗教對於受苦、成就、信念等不同主題的觀點。對我來說,最動人心弦的一刻是在最後,有一位代表演講時指出,達賴喇嘛演說時,都會附加一句話以修飾其發言內容:「從佛教的觀點來看,事情是這樣的……」或者提到某個特定的佛教哲學立場時,就會說:「從中觀學派的觀點來看,事情是這樣的……」同時,她也注意到,很多演說者都只是以熱切的口吻宣告:「事情是這樣的EF」在這個會議上,我們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麥管,但達賴喇嘛心中恆以天空為本,浩無邊際。
 
當我們有足夠的勇氣放下麥管,還天空以本來廣大無遮蔽的面目時,就能認出各式麥管所附加給我們的觀點。我們還可以認出最喜歡的麥管、最習慣使用的麥管、最小心翼翼保存的麥管,以及這些麥管和天空本身有什麼分野。如果我們善於使用麥管,偶爾也可以把它放下,看一看毫無遮蔽的天空是什麼樣子。如果我們善用信仰,不但不會為其所糾結纏繞,反而可以從中看出它們原來的心理建構概念。當我們宣稱有權質疑所有事情,包括自己的信仰時,我們就可以打開心胸,從依存的熟悉事物中脫鉤,迎進本質真誠無偽、開放自由、新鮮有勁的信念。
 
在我繼續禪修之際,也開始理解到自己曾想對教條來者不拒,那其實是對本身能力的懷疑所致。不論我投身的信仰是什麼,這個部分就是我必須克服的地方。我必須看得起自己,有一定的自視,才能宣稱自己有權質疑,進而探究自己的所見所聞,信任自身的體驗。要達到這個目標則意味著,我必須對抗自己多年來,在缺乏安全感時總是自我封閉的習慣。但萬事起頭難,要打破自己硬殼的第一道裂縫總是如此笨拙而艱難,但我確信要加深自己的理解力,這是至關緊要的一步,唯有如此,我才能相信自己的信念,而不只是盲目地接受或是跟從。
 
我在印度又繼續禪修了幾個月,有天晚上,正好又面臨十天一梯次的禪修營課程結束,我的忍耐力終於到了極限。每天晚上,葛印卡的授課都令我振奮莫名,只要有他在,我就感覺如沐春風,可是佛陀所揭示眾生皆有的內在潛能,對我似乎仍遙不可及。我的背又開始痠痛,不但心情無法平靜,還為重複又瑣碎的思緒攪擾。要好好禪修的話,就必須活在當下,以便讓自己從過去不自覺的習性中解脫;然而我無法做到,而且大多數時間,我都沉溺在對未來的想像中。我的思緒往前推移了好幾年。在腦子裡不斷擬著家書,小心地把我對禪修課程的描述,塞進一封想像的、篇幅有限的航空郵簡中。我沒完沒了、焦慮煩躁地詳細盤算著一趟泰國之旅的利弊得失,也許該來趟緬甸之旅?在這些國家的炎夏和雨季都還得打預防針,真是麻煩。每隔一陣子我就會清醒一下,想到自己又閃神了,然後,我絕望地想,看來自己內在是無法得到平靜了。當我注意到自己心中已盤算過無數次「該進城買些衣服」時,對自己內在的乏善可陳,已忍無可忍,覺得被自己的平庸陳腐給徹底打敗了。
 
難道沒有更簡單的方法嗎?
 
我跟禪修的蜜月期已經結束,也看不出解決困難的可能,而且實際上,我早就看不出練習禪修有什麼意義。那天晚上,我感到四面楚歌,毅然決定由禪修會堂的最後面挪到最前排去。
 
我坐在第一排,正對著葛印卡。為了要打斷那位每晚堅持不懈、主導發問的男同學,我勉力擠到更接近葛印卡的地方。當那位好發問的同學奮力爭取再問一個問題時,我故意不去管他伸得長長的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視著葛印卡的眼睛,在數十位同學眾目睽睽之下,脫口而出:「難道沒有更簡單的方法嗎?」說這句話的口吻,好像我懷疑他故意留一手不傳授,以便折磨學生似的,而我還得在他猝不及防之時猛然問起,才能逼他承認說,他知道有更簡單的方法可以獲得自由。
 
在某種程度上我知道,這是一個荒謬的問題,因為葛印卡人太好了,根本不可能玩弄我們。可是能問出這句話,對我而言意義十分重大。我剛剛才萌發的質疑能力終於讓我有勇氣對他、對禪修,以及對真理的道路表示懷疑。我藉著即將到來的結業,進行善疑中最重要的冒險,以加深自己的信念。葛印卡看來十分愉快,只是笑著說:「如果我知道,一定會告訴妳。」他並沒有試著為自己的教學方式辯護,事實上他也無須如此。
 
他知道對我而言,看得出自己內在的煩躁不安,反而是向解脫之路邁出一大步。我也確定他已經知道,我決定要直接體驗真理,而非只是停留在智力活動或抽象喜悅的感受上面。
 
你有了解一切的權利
 
這是一種心理狀態的開端,使我感覺更有力量,更能親自發掘真理。對自己所聽到的,不管是學理上或禪修方面的質疑,都可化為正確的禪修態度,那就是—為了有助於個人直接了解真理,沒有預先的假設,而有足夠的勇氣去檢視一切。如果我們未經思索地接受某些觀念,跟這些觀念之間的關係將失去力度與熱情;如果我們膽敢質疑,這些觀念反而會變得生動鮮活。不管是內在或是外表形式上,我都將繼續不斷地追問下去,直到這許多觀念中充滿了我的參與、投入及信念所賦予它們的生命力。
 
經由發問來探求真理的意義,絕不僅止於學習更隨心所欲地發問。「發問」意味著我們能採取一種好奇的態度,鑽研、探索眼前的任何事物,以便自身能精準地體驗、碰觸、感覺,並從中有所學習。這也意指我們正進行研究和探索,知道自己有能力找到讓心靈真正自由、快樂的東西。這種得自於自身經驗的獨特力量,使我們發現到的不是只能微弱攀附的信仰,而是能全心宣示和託付的信念。
 
質疑表示渴望深入了解真理,也堅持我們能辦得到。它意味著我們得摒除遠觀時先入為主的偏見,更近身直接地觀察何者為真。質疑同時也表示,即使所見與常態迥然不同,我們也願意誠實面對自己理解事物的方式。學習質疑也就表示你認為自己原本就有了解這一切的權利。
 
想讓信念變得鮮活生動,更鞭辟入裡,必須運用自己的力量去質疑,去好奇,去探索自身的經驗,以明辨何者對我們為真;必須要以好問、熱切、自信的能力探測質疑一切的生活態度。我們必須檢驗自己的信念託付何處?為什麼?也必須了解信念有沒有使我們更覺知自己,也更親愛他人?要發展實證的信念,我們必須勇於開放自我,接受混亂、不協調、矛盾,尤其是質疑所帶來的不可或缺的生命力。如果不這麼做,我們的信念會凋萎;不這麼做,我們的信念將永遠無法操之在己,有如借來的東西或聲明放棄的權利,無法宣稱我們已全然擁有。
 
編者按:本文節錄自雪倫‧薩爾茲堡(Sharon Salzberg)所著《不要綁架自己》一書,中譯本於十二月由橡樹林出版社出版。
 

 

Facebook
觀看本期目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