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譯叢
上師(下)(The Guru)



馬爾巴發現這點以後,不再渴求從教理中得到什麼,他不再關心賺錢或獲得名聲,取而代之的,他想開悟證果。因此,他收集了金沙做為給那諾巴的獻禮,並再度前往印度。這一次他渴望見到那諾巴,並聆聽教誨。

 

可是,馬爾巴和那諾巴再度見面的情況卻迥異於以前,那諾巴看起來非常冷淡,態度幾乎可以說是敵對的。他對馬爾巴說的第一句話是:「很高興再見到你,你用多少金子要來換取我的教理?」馬爾巴帶了一大堆的金子,他打開包裹,只把一部分的黃金拿給那諾巴,留下一些給自己花費和作為回程的旅費。那諾巴看著馬爾巴的獻禮說:「不!這還不夠。我要更多的金子才肯將教法傳給你,把你所有的金子全部交給我。」馬爾巴只好再多給他一些,但是那諾巴卻要求全部的金子,兩個人就這樣你來我往,最後那諾巴笑著說:「我的教法可以用欺瞞的方式學到嗎?」在這節骨眼上,馬爾巴降服了,並將所有的金子都交給那諾巴。但令他訝異的是,那諾巴把整袋金子拎了起來,開始把金沙都扔向天空。

 

突然之間,馬爾巴感到非常困惑狂亂,無法瞭解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他辛苦工作所賺取的黃金就是為購買所要的教法,而那諾巴也明示需要金子,並且以此做為教導馬爾巴的條件,可是他現在卻輕易地把金子扔掉了!接著那諾巴對他說:「我為什麼需要金子?對我來說,整個世界就是黃金!」

 

對馬爾巴而言,這是開啟心靈的偉大時刻,他的心解開了,而且有能力去接受教誨。事件發生之後,他同那諾巴相處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此時的他所接受的訓練是相當嚴格的,他再也不像以往一樣,只顧聆聽著教理,他必須另闢蹊徑去瞭解教法的內容。他必須放棄一切,不單是物質上的所有,就連他執意留在心中的念頭都要放棄,那是一連串的開啟心靈與降服捨棄的過程。

 

但對密勒日巴而言,卻有著相當差異的過程。密勒日巴是個農夫,與馬爾巴遇見那諾巴時的情況比起來,他的學識比馬爾巴差得很多,也沒那麼老練世故,而且還犯了許多罪行,包括殺人。他非常沮喪,渴望得到解脫,而且願意付出馬爾巴所要的任何費用。因此,馬爾巴就要求密勒日巴支付一些非常具體的東西。密勒日巴替馬爾巴建造了一系列房屋,一間接著一間地建造,但每當他建造完一間以後,馬爾巴總是叫他把房屋拆掉,並且將所有的石頭放回原處,以免破壞風景。馬爾巴每次叫密勒日巴拆掉房子時,都會找一些荒謬的理由來搪塞,例如下命令建造時喝醉了,或根本就不曾要求密勒日巴建造那些房屋。而每次密勒日巴都因為一心想求法,所以也都聽命行事,然後又開始重新建造。

 

最後,馬爾巴設計了一個九層高的塔,密勒日巴在搬運石塊及建造房屋的過程吃盡苦頭。完成之後,他去見馬爾巴,再度要求馬爾巴傳法給他,馬爾巴卻對他說:「只因為你為我建造了一個塔,你就想要從我身上學取更多的教理嗎?我看,你恐怕必須送給我一件禮物作為入學費。」

 

此時的密勒日巴身上已經一無所有,因為他將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花費在建造塔。馬爾巴的妻子達美瑪同情他,於是說:「你建造這些塔,是你虔誠的奉獻和信仰的象徵,我的丈夫應該不會介意我給你幾袋麥子和一匹布當作學費。」於是密勒日巴就帶著麥子和布,到馬爾巴正在教導新入道學生的處所去,用它們當作學費,和其他學生的獻禮一起奉上。馬爾巴認出了那些麥子和布,勃然大怒,對著密勒日巴喝斥道:「這些東西都是我的,你這個偽君子!你想要騙我!」說著便舉起腳將密勒日巴踢出新入道學生群外。

 

這時密勒日巴已放棄所有的希望,不再奢望馬爾巴會教導他任何教理,絕望之餘,他決定自殺。就在他要自殺的當下,馬爾巴來到面前,並告訴他,他已可以準備接受教法了。

 

接受教導的過程取決於學生是否做一些回饋,某種心理上的捨棄與降服是必須的,這也是一種天賦。在討論導師和學生的關係以前,我們必須討論捨棄與降服,開啟心靈、放棄期望,其原因也就在此。最主要的是要捨棄、降服,要開放自己,而不是想盡辦法去表現自己是個值得教導的學生,你付多少錢,舉止如何中規中矩,如何伶俐地和導師談話這些都無關緊要。它不像找工作或買車子要去面試或面談,你是否能夠獲得工作決定於有何種畢業文憑或證件,你的穿著是否得體,鞋子是否擦得光潔亮麗,說話是否得體動人,舉止是否文雅。而假如你是在選購車子,重要的是你有多少錢,你的信用好到什麼程度。

 

但論及修行時,你就需要有更多的內涵了。它不是應徵工作,也不是要如何穿著打扮,好讓我們未來的老闆印象深刻,類似如此的「欺騙 」並不適用於和你的「上師」見面,因為他一眼就可以看穿我們,假如我們為了和他見面而刻意去打扮穿著,他只會覺得有趣。在這種場合,做各種奉承討好的姿態是沒有用的,我們必須真正承諾,表示在導師面前放捨身心,放棄所有先入為主的成見。密勒日巴想像馬爾巴是位偉大的學者和聖哲,穿著綴有念珠的瑜伽服,口誦咒語,一面進行禪定。相反地,他發現馬爾巴在農場上工作,指揮手下的人,並且親自耕作土地。

 

我擔心「上師」一詞在西方已經被濫用,更好的方式應當是稱之為某人的「修道朋友」。因為在教導的過程中,所強調的是二個心靈的互相會合,它是二人相互之間的溝通,而不是一個道行高深的人和一個可憐、困惑的人之間的主僕關係。在主僕式的關係中,道行高深的那個人看起來不像坐在座位上,而是像飄浮凌空,傲然審視四方,從高處往低處睥睨我們;他的聲音則似有穿牆透壁的力量,充塞在周遭的空間裡;他的每一字句,每一聲咳嗽,每一個動作都是智慧的象徵,但這是一場夢。上師應當是一位能和我們溝通,並且能將他的特質呈現給我們看的人,如馬爾巴之對密勒日巴,以及那諾巴之對馬爾巴。馬爾巴將他的「農夫瑜伽大師」的氣質表現出來,他育有七個子女,擁有一位妻子,他也照顧田地,耕作土地,養活自己和家庭,凡事都徹底完成,所以能成為一個能力極強的老師,同時又能勝任父親與農夫的角色。在馬爾巴的生活風格中,看不到身體或心靈物質化的態度,他並未因強調靈性,而忽略家庭或他自己和土地的關係。假如你不論在靈性或肉體層面都不陷入物質化的泥淖,那麼你就不會去強調任何一個極端

 

同樣的,假如你選擇某人作為上師,只因為此人的聲名遠播,或因為他出版許多書而享盛名,並使上百萬的群眾因其佈道而皈依他,這也是沒有什麼助益的。相反地,尋找導師的指南應當是:你是否能夠和這個人真正溝通直接而旦徹底的溝通。你陷入自欺的程度有多深呢?假如你真的向你的修道朋友開放自己,那麼你們也必然會一起進行靈修的工作。你是否能無保留地、適切地和他對談?在這一點上,他是否對你有任何知悉?他是否也瞭解自己?在那些方面?這位上師是否真正有能力洞察面具背後的你,能否適切地、直接地和你溝通?在尋找上師時,這些似乎才是指南,而不是聲望或智慧。

 

有個有趣的故事,說到一群人決定到西藏找一位偉大的導師學佛,他們已經和其他的導師學了一些,但眾人決定集中心力和新導師學習。他們都非常渴望成為他的學生,因此他們便設法前去謁見他,可是這位偉大的導師不願意接受他們當中的任何人。「只有在一個條件之下,我才要收你們為徒。」他說:「那就是你們願意捨棄以前的導師。」眾人都向他懇求,表示如何摯愛他,他的聲名如何遠揚,以及他們如何渴望隨他學習。但是,他卻不肯收任何一人為徒除非達成他的條件。最後,除了一人以外,這群人都決定捨棄先前的導師,事實上他們都曾經從那些導師學得許多教理。眾人如此表示後,這位上師似乎十分高興,於是吩咐他們次日再回來,但當眾人再回去時,他卻對他們說:「我已明白你們的偽善作風。下一次,你們再去找另一位導師時,你們必然也會捨棄我。因此,你們滾吧!」於是他將眾人都逐走,只剩下珍惜先前學習成果的那一位。他所接受的那位學生不願意再作說謊的遊戲,不願意為了取悅一位上師而佯裝自己和以前有所不同。如果你想要和一位靈修大師做朋友,你必須很單純地、敞開胸懷地跟他交往,如此一來,溝通就成為地位平等的兩人之間的溝通,而不是要將大師「贏」取到你這邊來。

 

為了要讓你的上師以朋友般接受你,你必須完全地放捨身心,而為了讓你有放捨身心的可能,你或許要經歷一些修道朋友給你的試煉,以及一般生活上的試煉,而這些試煉都是以「失望」的外表出現的。在某些階段上,你或許還會懷疑修道朋友對你是否有絲毫的感情或慈悲,其實這正是在對付你的偽君子的態度,這偽君子的態度虛假和扭曲的「自我」,是極不容易對付的。它有一層極厚的外皮,我們往往為自己穿上一套甲冑,一層之外又另套一層,層層包裹著自己。這種偽君子作風有厚厚及多層的外貌護著,以致於每當脫掉一層甲冑之後,會即刻發現在它下面又有一層。我們不想要把它們都卸下來,我們希望只要剝掉少數幾層,就可以出場見人了。接著,我們又穿上新的一套甲胄出現,一付巴結奉承的樣子,但我們的修道朋友並沒有包裹任何甲冑,他是個全然裸露的人,和他的裸露比起來,我們簡直是穿戴著水泥衣物,我們的甲胄是如此地堅厚。以致於朋友無法感覺到我們的身體與皮膚的肌理,他甚至無法看清楚我們的臉。在過去有很多關於師生關係的故事,裡面提到學生在尋求悟道的過程中必須作長途的旅行,忍受許多艱難困苦,一直到他的執迷和內在衝動都逐漸消失為止。這似乎就是關鍵所在尋找某物的衝動本身就是一種延宕,當這種衝動逐漸磨損之後,我們最原始的裸態便開始顯現,而同時兩個心靈的交會也在此時發生。

 

如前所說,會見個人修道朋友的第一個階段就像上超級市場,你內心非常興奮,並且夢想到你將要購買的物品你修道朋友豐富的內涵,以及他那多采多姿的人格。你們之間關係的第二階段就像上法庭,你好比是個罪犯,你無法達成修道朋友的要求,於是你開始產生自覺,因為你知道他對你的所知,正和你的自知一樣多這一點令人十分困窘。在第三階段,當你去見修道朋友時,情形就像看見一頭母牛,愉快地在山坡草坪上緩緩地嚼食牧草,你很單純地欣羨牠的祥和寧靜,以及四周優美的風景,接著你就繼續往前進。第四階段和修道朋友的交往,就像越過路當中的石塊,你甚至不會注意到它,你會逕自從旁經過,然後走開。

 

剛開始時,學生和上師之間會發生一種追求愛戀者的現象,如一場戀愛事件,你有多少能耐,足以將這個人贏取到身邊。你希望更接近修道朋友,因為你對他是如此傾慕,且真的想要學習。在同時他會將你推開,此時的情形可能與你的期望不一致,但你可能也會自覺到:「我也許無法完全地、徹底地放捨身心。」於是會產生一種愛恨交織的關係,一種放棄和逃跑的過程便開始發展。換句話說,我們開始玩遊戲一種想要開放自己,想要和上師之間產生戀情,但又想要從他那兒逃跑的遊戲。如果我們和修道朋友之間靠得太近,我們就會覺得完全被他震懾,一如西藏古老的諺語:「上師就像是一堆火,如靠得太近,你就會被灼傷;但是如你離他太遠了,你就得不到足夠的熱量。」這種追求的過程會發生在學生身上,你很容易會太過於接近導師,一旦如此做,你將會被灼傷,於是,你又會想索性一走了之算了。

 

最後,師生二人之間的關係開始變得具體而堅固。你開始體認到既想和上師靠近一點,又想要逃跑,只不過是自己的遊戲,它和真實的情況並無任何關係,只是你本身的「幻覺」而已。上師或道友自始至終是一堆生命之火,一直在那兒燃燒,你可以和他遊戲,也可以不和他作遊戲—全看你如何選擇。

 

接著,修行者和修道朋友之間的關係就開始變得極富於創造性,不論是被他震懾,或與他相距很遠,你都能接受。假如他要扮演寒冰的角色,你會接受;假如他想要扮演熱火的角色,你也會接受。沒有任何因素能夠動搖你,而你也會和他達成和諧的狀態。

 

在接受了修道朋友所可能做的事後,下一個階段你會開始喪失自己的靈感,因為你已完全地降服,徹底的投降。你會覺得自己變得渺小,小如一粒塵土,變得卑微無足輕重,開始覺得惟一存在的世界是這位修道朋友上師的世界。這情形就好像在觀賞一部引人入勝的電影一樣,電影是如此刺激,於是你不知不覺地融入其境,成為它的一部分,這時沒有你,也沒有電影院,沒有座椅,沒有觀眾,也沒有朋友坐在你旁邊,惟一存在的是電影本身。此時名為「蜜月時期」,在此階段中,一切都被視為這位中心人物上師的一部分,你只不過是個毫無用處、不重要的人物,不斷地接受這位偉大的、迷人的中心人物的哺育。每當你感覺虛弱、疲憊或煩悶時,你就上前去,很單純地坐在電影院裡,於是你獲得娛樂、精神提昇,重新被灌注青春的活力。在這段時期裡,人格崇拜變得極為重要,上師成為這世界惟一存在、具有生命及活力的人,你的生活意義依存在他身上,如果死去,就是為他而死,如果活著,也是為他而活,你本身並不重要。

 

然而,你這段和修道朋友之間的愛戀過程卻不能永遠持續下去,它的熱度遲早會退去,而你也必須面對自己的生活情境和心理狀況,這情形就像是已經結婚,並已度完蜜月一樣,你不只發現愛人是你注意的焦點,也開始注意到他或她的生活風格。你開始會注意到這位朋友的個體性及人格的限制之外,使他成為人師的因素何在。因此,「上師萬能」的定律也成為想像的一部分,你在生命中所遇到的每一個問題,都是你和上師結合關係中的一部分。每當你遇到困難時,你都會聽到上師的法音,因為每一個情境都會體現訓誨或教理,修行者就在這關鍵上,離開作為愛戀對象的上師而獲得獨立。首先你向修道朋友表示降服,接著就和他溝通,並且玩遊戲,而此刻你則已完全達到徹底開放的狀態,由於如此開放的結果,你將在日常生活的情境中看到「上師的特質」,而生活中所有的情況也都將提供你一個「人與境融」的機會,一如你和上師心氣相通,於是事事物物皆可成為上師的化身。

 

當密勒日巴在紅岩寶石谷( Red Rock Jewel Valley )作嚴酷的禪定修行時,就曾清晰地看到上師馬爾巴的化身。他因飢餓而虛弱,又遭遇惡劣環境的打擊,有一天在洞穴外撿拾柴火,終於不支倒地,當他再度清醒過來時,引領東望,在馬爾巴居住的方向看到朵朵白雲,滿懷著渴望,他唱了一首祈禱的歌,告訴馬爾巴,自己是多麼地渴望和他在一起。於是馬爾巴在幻象中出現,騎在一隻雪白的獅子背上,對他說了類似下面的話:「你是怎麼啦?你是不是精神受到某種困擾?你已暸解佛法,因此,繼續你的禪定練習吧!」密勒日巴受了安慰,回到他的居穴去作禪定練習。此刻他對馬爾巴的依賴,顯示他並未將自己從「上師是人格化、個人化的朋友」的觀念中解脫出來。

 

然而當密勒日巴回到他的洞穴時,他發現裡面充滿著眼睛大如鍋蓋,身體如姆指般的惡魔,他試了許多方法,企圖要他們停止對他的嘲弄和折磨,但他們始終不放手,直到最後密勒日巴停止玩弄技巧,承認自己的偽善,進入放捨身心的狀態為止。從此開始,你可以覺察密勒日巴的歌唱風格有了極大的改變,因為他已經學會和上師的萬能互相契合印證,而不是純粹將馬爾巴視為一個個體化的人。

 

修道朋友變成你的一部分,但同時也是一個個體化、外在的個人。以如此姿態出現的上師(既是內涵的一部分,但也是外在的),在透視並揭露我們偽善作風的過程中,扮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上師可以成為一面鏡子,映照出你。而有時你本具的靈慧也會以修道朋友的形態出現。當內在的「上師」開始產生作用時,你就永遠無法逃避放捨身心的要求,那本具的靈慧將會無時無刻跟隨你,就如你無法甩開自己的影子。「老大哥一直在注意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 ,注意並且纏絆我們的不是外在的實體,而是自己,我們自己的影子在監視著我們。

 

我們可以從兩個不同的方向來注意這一點。我們也許會把上師視為鬼魅,一直在纏著、嘲笑我們的偽善,體認到「我們是什麼」具有一種魔力,而已成為我們一部分的修道朋友也在發揮創造性。在生活情境中,自身的靈慧也繼續存在著,在某些階段上,這靈慧的力量是如此敏銳,穿透力是如此強大,因此,即使你想驅走它也辦不到。有時它會現出嚴峻的表情,但有時又會顯出激勵人心的微笑,在 Tantric 傳統中,據說上師的臉是看不到的,但你總會看到臉上的表情,不論是微笑、擰笑或勃然皺眉,所有的表情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如來、佛性總是存在於生活經驗裡,人是無法逃避的。同樣地,經典裡又說:「最好不要開始,一旦開始,那最好要完成它。」因此,除非必得如此不可,你最好不要踏上靈修之道,一旦你舉步踏上這條道路,你就真正已經上路了,你再也不能回頭,也沒有逃避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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