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典語文瑣談
佛典閱讀與音韻知識

漢語的構詞有一個很重要的特性,就是雙音節化,如「沙門」、「涅槃」、「菩薩」等音譯詞都被簡化為整齊的雙音節詞,由此,可以了解佛經詞彙的演化趨向。



 
從咒語的讀法談起

佛經中有許多的陀羅尼(咒或真言,或以字句長短加以區分,長句者為陀羅尼,短句者為真言),當時是怎麼念的呢?例如觀音菩薩之六字真言,又稱「六字大明咒」。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 這六字為「唵嘛呢叭咩吽」 (o ma ni padme hu),當時怎麼念?為什麼字都是「口」字旁?又《心經》的「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當時又怎麼念?大悲咒通篇數百字更是一路咒語到底,又是怎樣的聲音關係呢?
 
許多今天的常用詞其實都是來自中古的梵文音譯,例如「佛」、「魔」、「梵」、「僧」等。我們可以用這些字造出無數的雙音節詞,很少有人會去注意原來它們竟然都是印度貨。又如「剎那」、「比丘」、「菩薩」、「舍利」、「羅漢」等,也都是印度語言的音譯。當時又如何翻譯形成的呢?「和尚」為什麼要叫「和尚」呢?與字的意義有關嗎?「般若」為什麼有的人要以破音來念呢?佛教用語有很多詞彙的念法似乎與眾不同,往往有獨特的音讀,為什麼呢?我們若不以破音來念,而依照平常的發音念可以嗎?為什麼「沙門」又可以譯作「室羅末拏、舍囉摩拏、沙聞那」,阿含」又可以譯作「阿笈摩、阿伽摩、阿鋡暮」,「涅槃」又可以譯作「涅槃那、涅隸槃那」,「菩薩」又可以譯作「菩提薩埵、菩提索多」?會有這麼多不同的翻譯,其實都是音韻問題。
 
參禪為大悟,通音為小悟

宋代的鄭樵曾說過一句名言:「釋氏以參禪為大悟,通音為小悟」。意思是說,音韻的知識是出家人閱讀佛典的基本功夫。他勉勵出家人,不要只留心於心靈的修行或佛學思想義理的探索而已。其實,聲韻的知識是所有讀書人的必備條件。清朝的段玉裁曾把他一生治學的經驗歸結成一句話:「音韻明而六書明,六書明而古經傳無不可通」,也是強調音韻知識的重要。
 
不僅僅讀儒家的經典如此,佛典更是如此。為什麼呢?因為佛經是翻譯的文體,其原文是一種聲音符號組成的文字,梵文又是一種多音節的語言,當轉換為截然不同的漢文時,「聲音」成為重要的關鍵。古代的翻譯家由具體體驗中訂出了「五不翻」的原則,使得佛經中到處是音譯詞及只表示聲音的漢字。
古代漢字的字母(如幫、滂、並、明等)就是這樣產生的。佛經裡有所謂「摩多」,為悉曇字母的總稱。悉曇(梵 siddha ),是指一種梵字字母。「摩多」為梵語之音譯,即「母」之義,又作「韻」,指母音字,計有十六字。「摩多」分為兩部分:常用的十二音,又稱「十二韻」、「十二轉聲」、「悉曇十二韻」。為悉曇字母中的十二母音字,將十二母音附加於體文(子音字)上,則成十二種字。
 
另外四音,性質與前異,稱為「別摩多」〔見悉曇藏卷二與卷五、悉曇字記〕,古代出家人從小就是研究這些現象的。因此,古代的聲韻之學幾乎都是掌握在僧人手裡。可以說,整部中古漢語聲韻史與僧人有著密不可分的因緣。出家人的這些巨大貢獻,在拙著〈佛教傳入與等韻圖的興起〉(《國際佛學研究年刊》創刊號,國際佛學研究中心編印,台北,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頁 251- 263 )一文裡曾作詳細的論述。
 
古代出家人之所以能有這樣的卓越成就,一方面固然是宗教的虔誠促使他們孜孜不倦地鑽研音韻學理,一方面也是因為實際翻譯工作的需要。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對佛典與音韻的關係有深切的認知,因而才會把音韻當成日常修習的一門基礎功課。
 
那麼,我們要如何具備聲韻學的能力呢?聲韻學是研究古音的學科,佛經大部分是東漢到隋唐時翻譯成中文的。它和梵文的對應關係,是漢語的中古音,因此我們必須透過中古音去了解佛經中的諸多音韻問題。而中古音和現代音有很大的差異,我們不能依賴今天的語音去解決佛經翻譯時代所形成的音韻問題。若要分析中文字音的結構,介紹中古音的常識,正是聲韻學的內涵之一。我們若要進入聲韻學的天地,最直接方便的途徑就是讀書。目前比較完整的介紹這方面的書,有拙著《聲韻學》(五南圖書公司出版),教育部列為大學用書。除了讀書自修外,也可以抽空到大學中文系旁聽。這門課是各大學中文系的必修課目。再其次就是多聽這方面的演講,或向人請教,只要有決心、有恆心,一定能學好它。
 
以「般若」與「和尚」為例
 
下面我們以「般若」與「和尚」為例,來談談其中的音韻問題。
 
〔般若〕
 
「般若」(梵語 prajna )又作「波若」、「般羅若」。意譯為慧、智慧、明、黠慧。「般若」一詞的古音怎麼念呢?我們可以從《廣韻》所注的反切來看:「般,桓韻北潘切 puan;若,藥韻而灼切 niak 」。 「般若」合起來是 puan niak,譯作「波若」,則發音 pua niak。至於譯為「般羅若」,中間的「羅」字(中古音 la )反映了梵文的 ra。「般若、波若」是簡省的譯法。「般若」有的人破音念為「缽惹」,又是怎麼回事呢?這是受古書中注音的影響。《龍龕手鑑》:「般音撥」。但《玉篇》、《經典釋文》都無此讀。唐代慧琳的《一切經音義》卷一云:「般音缽,梵音云缽囉(二合),囉取羅字上聲兼轉舌即是也。其二合者,兩字各取半音,合為一聲。……若,而者反」。這裡的「二合」在說明梵文 pra- 的發音狀況。「若」,而者反,念為 -nja 音。現代人用現代音來念古代的注音,就變成了「缽惹」。其實這種觀念並不一定正確,因為古人用漢字注音,漢字不是音標,它所代表的念法會隨時間改變。古代注音字與被注音的字發音相等,並不表示直到今天也相等。一個配合梵文的破音字,到了千年後的今天,既不能合梵文,也不合古音,更不是今音。所以,這是不了解音韻,而誤解古人注音的例子。
 
今天有不少破音字就是這樣形成的,在佛教界也有這樣的情況存在。使得讀佛經時處處都得破音,造成不必要的困擾與學習的負擔。甚至使人對佛經望而生畏,以為佛經如此艱難,光是要「念對字音」也得費如此工夫。這何嘗是佛陀當初的本意?我們知道,佛陀主張在傳播佛法時要使用平易近人的大眾語言,而不主張用艱深的、貴族教士所用的梵文,這樣佛法才能為廣大的眾生所接受,而沒有一點隔閡。今天我們如果在字音上過分講求古書中的破讀,而不使用大眾習慣的音,這樣很可能把佛法孤立在象牙塔裡,讓大眾總覺得佛經是艱深的,是少數高僧才能親近的東西,這何嘗
 
是佛陀立言的本旨呢?
 
以「般若」為例,當初既有「波若」、「般羅若」幾種譯法,我們今天不妨怎麼譯就怎麼念,不必去改動它的念法,這才是如實的、客觀的態度。佛經中不當破讀的例子很多,將來再專文論述。
 
〔和尚〕

和尚,《佛光大辭典》說:
 
梵語 upādhyāya,巴利語 upajjhāya。指德高望重之出家人。又作和上、和闔、和社、殟社、鶻社、烏社。音譯為鄔波馱耶、優婆陀訶、郁波第耶夜。意譯為親教師、力生、近誦、依學、大眾之師。和尚為受戒者之師表,故華嚴、天台、淨土等宗皆稱為戒和尚, 後世沿用為弟子對師父之尊稱。 然和尚一語乃西域語之轉訛, 如龜茲語 pwājjhaw 等之誤轉。 亦有謂印度古稱「吾師」為烏社,于闐等地則稱和社、和闍(khosha ),「和尚」一語即由此轉訛而來。 又鳩摩羅什譯此語為力生,意指弟子依師而生道力。
 
「和尚」一詞的古音怎麼念呢?我們可以從《廣韻》所注的反切來看:「和,戈韻戶戈切 hua;尚,漾韻時亮切 ziang 」。 「和」字中古音屬「匣」母字,是個聲帶振動的濁音,凡是濁音聲母在語音的演變過程中很容易失落,變成 ua,對應梵文的 upa。 古代佛經中的各種音譯法當中,「和上」、「和闍」、「和社」、「鶻社」都是漢字聲母失落的譯法。「烏社」、「殟社」則用了原本就沒有聲母的「烏、殟」二字去翻譯梵文開頭的u 音。
 
「尚」字中古音屬「禪」母字, 其早期的念法和「定」母類似,念作 dhj-,對應梵文的 dhy。 從「尚」得聲的「黨」、「堂」、「棠」諸字今天還保留 d- t- 一類的念法。但「尚」字有鼻音收尾,而梵文沒有,這是什麼緣故呢?原來在漢語方言裡往往有「陰陽對轉」的音變現象,即同一個字有的方言帶鼻音收尾(稱為陽聲韻),有的方言鼻音收尾消失(稱為陰聲韻)。「尚」字正是這種狀況。因此古代佛經的各種音譯法中,有的用陽聲韻的「上、尚」(例如:和尚、和上),有的用陰聲韻的「闍、社」(例如:和闍、和社)。這就是方言裡陰陽對轉的現象。
 
至於「和尚」的各種譯法中,有些是多音節的,如「鄔波馱耶」、「優婆陀訶」、「郁波第耶夜」,今天看來似乎和「和尚」一詞沒有什麼關連,所以《佛光大辭典》說:「音譯為鄔波馱耶、 優婆陀訶、 郁波第耶夜, ……和尚一語乃西域語之轉訛, 如龜茲語pwājjhaw 等之誤轉。 亦有謂印度古稱『吾師』為烏社, 于闐等地則稱和社、 和闔(khosha ),和尚一語即由此轉訛而來。」
 
《佛光大辭典》的意思是「鄔波馱耶」等多音節譯法才是梵文的音譯,「和尚」一詞的來源是西域語的轉訛,或許是龜茲語 pwAjjhaw 的誤轉,或許是「和闍」( khosha )的轉訛。但這只是推測幾種可能性,並沒有從音理上求證。我們認為「和尚」等雙音節譯法和「鄔波馱耶」等多音節譯法實為同源。中古漢語與梵文發音的對應問題前面我們已經介紹了,下面我們再談談佛經音譯詞雙音與多音的問題。
 
漢語構詞的重要特性──雙音節化

漢語的構詞有一個很重要的特性,就是雙音節化。我們只要翻開辭典,就可以發現,兩個字組成的詞佔了絕對多數,這種特性自古而然。當東漢以後,隨著佛經的翻譯,大量多音節的外來語進入我們的語言中,使用漢語的人逐漸發現這種表達方式的陌生性,它和我們固有的習慣總是格格不入。這種外來性很強的詞彙大量出現於佛經當中,並不利於佛教的傳播。佛陀曾訓示弟子們,佛法的宣揚與傳播,應該運用當地的語言。唯有運用人們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語言,佛教才能做到通俗化、普遍化,進而達到普渡眾生的目的。
 
因為這樣的緣故,早期譯經各人所譯未必相同,在多樣的一詞數譯中,自然會產生選擇淘汰,適合中文構詞的譯法被保留下來,成為人們最常見、最熟悉的一種譯法。「和尚」一詞就是這樣被保留下來的,雖然「鄔波馱耶」等多音節譯法比較切合梵文的發音,卻擋不住音節簡化以適應漢語習慣的大趨勢。
 
佛經裡像這樣音節簡化的例子十分普遍。下面的例子都屬於這種狀況:
 
「沙門」又可以譯作「室羅末拏、舍囉摩拏、沙聞那」;
 
「阿含」又可以譯作「阿笈摩、阿伽摩、阿鋡暮」;
 
「涅槃」又可以譯作「涅槃那、涅隸槃那」;
 
「菩薩」又可以譯作「菩提薩埵、菩提索多」;
 
「瞿曇」又可以譯作「喬答摩、瞿答摩」;
 
「羅剎」又可以譯作「羅剎娑、羅叉娑、羅乞察娑、阿落剎娑」;
 
「羅漢」又可以譯作「阿羅漢」;
 
這些音譯詞都被簡化為整齊的雙音節詞,而我們今天所熟悉的都是這些雙音節詞。由此,可以了解佛經詞彙的演化趨向了。(文內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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