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道上
月到中秋

銀色的月光,順著山形、房舍,任何凹凸起落的地方都遍照到了, 無怪乎要以「智月朗秋空」來形容佛陀的悲智了。 我站在月光下,平等地接受到佛光,不再遮掩內心醜陋的影現……。



自從因病早課請假後,已許久沒聽到鐘鼓聲了。那天卻聽到「晨扣鐘」的梵唱,心下一驚:「難道已是八月初一了?」雖說出家修學的日子並不清閒,但沒有國定假日、日復一日緊湊的行程,還是不如在家時對日期來得敏感。查了月曆,果然已是農曆八月了!難怪太陽已不那麼霸氣,早晚的山風已帶有涼意了。

從那天起,我不知怎麼地總覺得有點不安。看到居士送月餅來供佛,我又一驚:「中秋節要到了!」從此,這句話變成了我掛在嘴邊喃喃的咒語,法師們也覺得我奇怪。多麼想避開這節氣的種種訊息,免得我總有惡夢將來的心慌。但時光的流轉、自然的秩序,絕不會因我莫名的情緒而中斷、混亂。初八的誦戒日很快地來了又過去了,午齋時餐桌上也開始出現柚子、月餅。夜裡照入長廊的月光也愈來愈明亮了,而低頭踅入長廊的我,心中的焦慮也充塞了滿懷,我害怕中秋的來臨嗎?把寮房的窗簾放下掩住月光,盤腿而坐,我心想可得把這一團的心緒理一理。

「月到中秋分外明」,難道問題出在月亮上嗎?不過,讀過自然科學的我,早已沒有關於「舉杯問青天,明月幾時有」的雅興了;何況學佛後,這類宇宙天體的哲學問題也不是我最主要關心的重點了。

難道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嗎?的確,出家前,這句話令我頗感壓力。在中國人團圓的節氣,我因反叛表面形式上的團圓而不回家,一人獨自在異鄉的月下與自己的身影相伴時,不禁羨慕著別人家的喜樂團聚,又嗟嘆著自家人的散落,如此年年反覆著這樣矛盾的心情。現在出家了,處處無家處處家,跳脫出家庭網絡和情感義務的牽扯,已不再讓我處於那糾葛的情結中;然而,過節的時候還是多少會想到親人的,會想到因他們的容許與護持,才能讓我安心地免除家庭的義務來出家辦道,而我是否一如曾向家人宣說的那樣,一直朝著出家的本願努力呢?或起碼能讓他們感到安心呢?想到這裡,竟有些鼻酸。

於是聯想到,在僧團,中秋節也是個大日子,因為我們在這天慶祝悟師父的出家紀念日,大眾一起向師父慶生。這天晚上大家一起玩、一起笑,分享出家後的糗事或從師父受教的心得。師父會說許多早年出家的故事,也總是不忘要我們大家一起在這天「慶生」—慶祝自己的出家,回憶自己的初衷。曾經師父還以「出家以來最值得慶祝的一件事」為題,要我們為文一篇共襄盛舉。過這個節日可不輕鬆,得好好的檢點自己啊!莫非,我像嫦娥一樣,害怕在碧海青天的澈照下,淘洗自己悔恨的心情,所以逃避著這時節的來到?

出家短短幾年,對我來說,不論外在的人事或內在的心境,都有了好幾番的變化;不說「人面桃花」之類的情境轉移,從最現實的層面來說,光是因身體每下愈況的情形,面對因身心有限所要作的調整,就夠我難以招架的了。雖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早有明訓,但我卻還是「口念無常經,心懷有常想」,惹得我在種種洪流中生盡了煩惱,於道業上卻乏善可陳。難怪在月光的清明下,我因自慚形穢而窘得想躲起來。

今年秋颱特別多,看到在風雨中飄搖的竹叢,不禁覺得自己也是如此,然我的心念能堅強幾許、性情又能調柔幾許呢?近來自己因天氣變化而感冒了,颱風過境後趕緊找人陪同去看醫生。一路上,涼風襲來,斷枝殘葉好不蕭索。我心裡嘟嚷著:「這般情景,難怪還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也要強說愁了。」遠方收割後的稻田,提醒著我,秋天是收穫的季節,然而這一季因為心靈土壤的貧瘠,我是欠收了,心情便因此還離不開颱風的低氣壓與陰霾。

回程時,烏雲逐漸散去,已是雨過天清。同行者體貼地換了一條路,果然山迴路轉便有不同的風光。這裡的人家在稻田休耕時,又栽種其他經濟作物,此刻已冒出青綠的新芽,充滿了生機的氣象啊?我怎麼沒想到秋天也是播種耕耘的季節!「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不是早有智者點出,不同的時節條件於不同的對象總是「有肥有瘦」的嗎?我儘是為「瘦的」悲戚,何不為那「肥的」歡喜?就算上一季沒什麼滋長,但往者已矣,還不如把握這一季播種,讓秋涼來蘊藉、秋露來滋潤、秋霜來鍛鍊,或許經一季的肥壯後,再遇冬寒徹骨便能得撲鼻的馨香呢!回到寺中,我知道我的颱風已經過境了。

當晚回寮房,我特地到長廊盡頭抬頭眺望月亮。銀色的月光,順著山形、順著房舍,不管多麼凹凸起落的地方都遍照到了,無怪乎要以「智月朗秋空」來形容佛陀的悲智了。我站在月光下,也平等地接受到佛光,不再遮掩內心醜陋的影現,因為那也是我該平等去面對的。古時的大德曾以月光流遍全身的柔順與清涼來形容修行的法喜,我掀起一角窗簾,讓月光遍灑在床頭靜坐的我,想像那是什麼況味。我嚮往著「菩薩清涼月,常遊畢竟空」的境界,就在今夜,我學習跨出一步,超越煩惱,我想這該是這一季在心靈土壤中翻耕、播下的第一顆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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