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典語文瑣談
色即是空:論《心經》中「是」字的功能

「色即是空」要解釋作「色就是空」呢?還是「色即此空」(色就是這個空)呢? 「是大神咒」要解釋作「就是大神咒」呢?還是「這樣的大神咒」呢? 讓我們回到翻譯心經的時代,共同探討「是」字的解釋。



為什麼要解說「是」字

「是」字是一個很普通的字,普通到沒有人會去對這個字作解釋。我們讀佛經的時候,也常常憑著自己的語感,就按著平常的用法去理解了。其實,有時候愈普通的事情,我們想當然爾的機會愈多,反而不太會去進一步思考,因此產生錯誤的機率反而更高。佛經裡頭,比較會引起我們注意的是那些名相,因為它的意義精深微妙,所以需要佛經辭典的協助。幾乎現存的佛經辭典,也都只是專收這些深奧的名相,像「是」這樣的一般的用字不會收進去,人們也不認為有收入的必要。

「佛經辭典」與「佛經語言辭典」的功能

讀懂佛經,應該有兩個層面,第一是為了宗教研究、哲學、義理研究的目的,因此重點會放在這批反映宗教、哲學、義理的符號上,因此要重視這些名相詞。這是目前各類佛經辭典的主要功能。

第二是語言的層面,佛經裡大部分的詞語都不具有高深的哲學意涵,而是一般性的語言詞彙,或者用於講述故事,或者描寫場景,或者表達譬喻等等。這些就需要透過語言學來處理了。目前我們最缺乏的就是這樣一部《佛經語言辭典》,專門用來處理一般性的詞彙用語。

以前的語言學家,為了幫助人們解讀古書,直覺地會挑出那些奇字僻詞,做出許多的訓詁工作。直到有一天,有人問到,在中文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的」字應該如何解釋?面對這個問題,當時所有的語言學家都愣住了,竟然沒有人能完整的把這個字的用法和意義說出來,因為它太普通了,習焉而不察,反而忽略了它的存在。這時有一位語言學家,叫朱德熙,寫了一篇很長的論文,名稱就叫做〈說的〉。從此便展開了一場語言學上的大討論,許多語言學家加入了論辯,發表了數十篇的專著來研究這個「的」字。為的是要把這個習焉而不察的東西說明白講清楚。這是語言學上的一場盛事。

讀佛經,我們還應該特別注意的是,它是一千年前的翻譯,用的是一千年前的古代語言,每個字的意義和用法跟今天往往是不一樣的。語言是會演化的,一千年的差距,其中的變化非常可觀。這幾年,學術界、佛學界開始意識到這方面的重要性與當前研究的不足。於是專門的佛經語言著作、佛經語言學術研討會紛紛展開,各大學、各佛學院也逐漸開設了相關的課程。例如湖南師大的李維琦教授《佛經釋詞》一書正是一部語言研究的佛經辭典。

心經中「是」字的用法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是一部通行最廣、大家最熟悉的佛經。古代留下了好幾個中文譯本,現代最流通的是唐代的玄奘大師所翻譯。總共只有兩百多個字。它的格式不同於其他佛經,前面省略了「如是我聞」這樣的開頭,結尾也沒有「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作禮而退」之類的字句。

下面專就玄奘大師的版本,看看當中「是」字的用法。一共出現於四處:
 
1.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2.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
3.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4.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
 
「是」字在上古時期先秦的用法,主要只有兩個:就是「此」的意思和「是、非」的意思。沒有現代的「我是老師」這樣的動詞用法。這樣的用法在語法學裡稱為「繫詞」。是東漢以後才逐漸產生的。而且一般只見於口語中,很少用於文言。

在上面的例子中,「如是」、「是諸法空相」、「是故」,很明顯的,都是「此」的意思。現在我們需要討論的是另外兩個例子:「即是」和「是大神咒」兩個狀況,是否就是今天最通行的那個意思呢?還是當時主要用法的「此」的意思呢?我們從意義上看,「色即是空」要解釋作「色就是空」呢?還是「色即此空」(色就是這個空)呢?「是大神咒」要解釋作「就是大神咒」呢?還是「這樣的大神咒」呢?如為前者,般若波羅蜜多和大神咒、大明咒等,屬於各自獨立的不同的概念,因此在這裡要強調把它們關連起來。如為後者,般若波羅蜜多本身與大神咒、大明咒等,實為一體。

我們認為,應當依照玄奘大師翻譯當時的主要用法來理解。不宜依照今天的語感來理解。

面對「是」字的態度

也許有人會認為,兩種解釋意思不是差不多嗎?用不著這樣麻煩深究吧。我們認為不宜用「差不多」的心態來看待佛經。以宗教的角度,應該以虔誠莊嚴的態度來看佛經問題;以學術的角度,同與不同之間,更不能以「差不多」輕易混過,而必須一絲不苟、客觀的實事求是。

「是」字的功能

下面分兩個方面討論:

第一,「是」的「繫詞」用法(例如「我是老師」)起源於何時?

第二,每個人每個時代都有其獨特的語言風格,玄奘大師的譯品中到底用的是「是」字的那個義項?是代詞「此」,還是「繫詞」?

「是」字的繫辭用法

關於第一個問題,王力《漢語語法史》第12章「繫詞的產生及其發展」舉出《孟子》:「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論語》:「曰:是魯孔丘與?」當中的「是」,都是指示代詞,而不是「繫詞」,和今天「我是老師」根本不是一個意思。又引用《孟子》:「是不為也,非不能也。」認為當中的「是」是指示代詞,「非」是否定性的副詞(見其書193頁)。真正的繫詞始於東漢王充《論衡》。而繫詞「是」在口語裡普遍出現,是在中古時期。較早的例子:如東晉陶淵明《桃花源記》:「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公是千載之英」,唐杜甫詩:「自是君身有仙骨」。由此可知,唐代的口語中已經有繫詞「是」。但是正式的文章中,「是」字仍然作指示代詞「此」字用。
 
唐玄奘大師譯品中的「是」字

關於第二個問題,我們必須透過玄奘大師的譯品進行了解。下面我們以玄奘大師所譯的《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為對象,來看看玄奘大師的「是」字用法。因為語言的使用,是有習慣性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習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習慣。即所謂的語言風格。如果玄奘大師在譯經習慣上,都把「是」字用作「此」字的意義,那麼,《心經》中的「是」字也必然用作「此」字的意義。

《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最常見的「是」字結構有:「是故」、「咸作是念」、「是花殊妙」、「是菩薩摩訶薩」、「作如是說」、「由是菩薩摩訶薩故」、「作是思惟」、「於是日轉妙法輪」、「以是當知」、「由是因緣」,可知玄奘大師的用語風格,「是」字一般都作「此」字用。

玄奘大師的用語風格—「是」字一般都作「此」字用
 
那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何理解呢?「即是」是否等於今天口語的「就是」呢?「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否等於今天口語的「色就是空,空就是色。」呢?我們比較《心經》的另外一個譯本:「舍利子,色空,空性見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是色即空,是空即色。」(唐上都大興善寺三藏沙門智慧輪奉詔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我們注意其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翻譯成了「是色即空,是空即色。」證明《心經》此處「是」的角色也是指示代詞,作「此」字解。並非今天我們語感中的繫詞「是」字。「色即是空」義指「色即此空」,「是空」指「此空」,「是空」說的是「這個空的概念」。

《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幾乎找不到繫詞「是」的例子。看起來有點像繫詞的如:「此是色乃至識」、「此是色界乃至法界」、「色乃至識但是假名。」實際也是代詞。「此是」為同義詞素的並列式,「此」等於「是」。「此是色」義為「這樣的色」,「此是色界」義為「這樣的色界」。不能解釋為「這就是色」、「這就是色界」。「但是假名」即「只此假名」,義為「只這個假名罷了」。我們可以看《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的另一句:「是貪等義無所有故。此貪等名都無所住」,其中的「此」和「是」分開為互文的格式,證明「此」等於「是」,因為同義,故交叉使用於句子裡。

《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中「此」和「是」經常並見於一句中:「死此生彼。不作是念。」、「是菩薩摩訶薩從此沒已生餘佛土。」、「是諸苾芻捨此身已」、「空即是陀羅尼門。由此因緣。」、「如是等持。由此因緣」、「是菩薩摩訶薩由此因緣決定」。又證明「此」等於「是」,因此,「此是」不能解釋為「這就是」。

「若此二名皆是假法。如是假法不生不滅」一句看來也像繫詞,可是實際上從「如是假法」(像這樣的假法)可推「皆是假法」的「是」字義為「皆此假法」,並非今天「是不是」的「是」。又《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中「此是應學,此不應學」應解為「這樣應學,這樣不應學」。

從「即此」的連文與「即是」的連文推斷

佛經中「即此」連文,十分常見。「即是」連文,也十分常見。由此可以推斷「是」等於「此」。前者例如《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中:「即此復由初得修道」、「即此法愛說名為生」、「即此世間佛法僧寶」、「即此法界說為菩提」、「彼五無間即此菩提」、「即此亦說無明遍知」、「即此真如說為菩薩甚深般若波羅蜜多」等等。「即是」的例子又如《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中:「識蘊皆即是空」、「即是菩薩摩訶薩故」、「空即是受想行識」、「般若波羅蜜多即是三摩地」、「幻即是諸佛無上正等菩提」、「內謂內法。即是眼耳鼻舌身意」、「非心即是不可思議」、「當知彼類即是地獄」、「諸法一性即是無性」、「無上正法即是般若波羅蜜多」、「善非善法即是法界」等等。

綜論「心經」的幾個譯本

接著我們再看看《心經》的幾個譯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句李岳勳依照梵文本漢譯為「是色即空,是空即色。」(1968台中)顯然「是」字並非繫詞。霍韜晦《心經奧秘》(1997香港)譯為「肉身就是空,空就是肉身」,顯然是不妥的。「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霍譯為「般若波羅蜜多是偉大的咒語」,也誤解了一千年前「是」字的原義。鈴木大拙之英文譯本翻為「Therefore, one ought to know that the Prajnaparamita is the great Mantra.」中「is」的用法也一樣有問題。賀偉志之英譯本(1977,UC Berkeley)譯為「Therefore, know this greatly luminous magical charm, this unexcelled charm, this charm that is equal of the unequalled, that can remove all woes.」,用「this」翻譯「是」字,比較精確。
 
「即是」等於「即此」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整句話的主語是「般若波羅蜜多……是無等等咒」,謂語是「能除一切苦」。「是」等於此,「是」等於口語中的「這樣」。所以此句應該翻譯為「所以,我們知道般若波羅蜜多這樣的大神咒、這樣的大明咒、這樣的無上咒、這樣的無等等咒,能消除我們一切苦難。」如此方貼近當時「是」字的功能與經文指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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