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
憶聖嚴法師



二OO九年二月三日下午四點,香光寺知客師轉來法鼓山果舫法師來電,說聖嚴法師已於今天圓寂了。我問在哪裡?說在法鼓山上。

隔天二月四日,我約了我的剃度恩師上明下宗上人一起上法鼓山瞻仰。我搭高鐵到台北再轉車到金山。在山上,一面瞻仰法師遺容,一面內心感到傷慟。走了!一位佛教大德長老走了!早在大悲心起,法鼓山舉辦落成大典時,就知道長老病倒了。之後,長老邀約悟因等教界比丘尼百餘人上山面敘,並用午餐。去年底還接到新年賀卡,內心一直在祈禱著「『佛陀!請您保佑發菩提心的長老健康!』他從沒閒下來的。」

親近法師之始,是他在高雄美濃朝元寺閉關六年出關後的事。

一九六七年起,法師往來於高雄壽山佛學院與朝元寺間授課,那時他的著作《印度佛教史》也剛剛出版;我從白公老人創辦的中國佛教三藏學院畢業後,到高雄左營興隆寺親近上天下乙上人。由於向上天下乙上人爭取開辦佛學院一直沒有著落,不死心,再徵得上天下乙上人的應允,請聖嚴法師到興隆寺開課。一則法師已出關,二則請法師介紹他的新書《印度佛教史》,法師爽朗地答應。記得當時講了大約兩週,法師講國語,興隆寺住眾多聽台語,語言隔閡,兩週下來,只剩下二至三人聽課而已。期間,法師曾勸我回台北。我說:「我到南部是要親近上天下乙法師,學習尼眾在寺院的修道生活;我對台灣佛教的環境不熟悉,我需要學習!」大概看我態度堅定,就不再說什麼。

真正與法師結緣較多是在東初老人去世之後。一九七七年,我正在夏威夷辦理夏大入學手續,同時進修英文,加強英文能力。那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耶誕夜,夏威夷玉佛寺的謢法居士梁太太,邀請我以及幾位法師一起度佳節,並為他們家祝福。忽然接到聖嚴法師從臺灣致電於我。我接了電話,法師說:「你的師公東老人,已於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五日晚上,在文化館圓寂了!」這是睛天霹靂的訊息,沒等我發問,法師接著又說:「老人生前囑咐:中華佛教文化館要設立財團法人,留下幾份遺囑。最近的遺囑一九七七年三月和同年十月的二次,董事的名單中都有你和慧嚴法師的名字,因此請你回台灣一趟,以便確立財團法人在法院的法定程序。請你回台北一趟!」在夏威夷我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什麼訊息也沒有,沒有人告訴我東老人圓寂的事。這段期間,玉佛寺瑞妙法師回菲律賓和台灣去了。我算一算東老人十二月十五日圓寂,到十二月二十四日前後已經十天了,大概是公事的需要才打這個電話。當時我天天只是上學、上學。一時猶豫,問:「需要嗎?」法師答:「當然需要!以謢持三寶至少回來一趟!要回夏威夷再回去。機票由文化館負責」。

一聽「以謢持三寶」,我很難推卸;再說,我的夏威夷求學之行與東老人的護持有關。夏威夷之行是我走出國門的第一次,心想住尼眾佛寺較符合律制,於是請東老人推介佛寺(玉佛寺瑞妙法師,就是由東老人寫信介紹的);更根本的是阮曩羞澀,不可不從長計議,減少開支。這是窮學生、窮出家人度窮的打算。豈料才到夏威夷沒多久,還在適應環境,老人竟無疾遽然入滅,何其突然與迅速!之前是我有求於東老人;現在是老人的弟子聖嚴法師需要處理文化館的法格。我找不出理由說「不」!於是馬上電話連絡瑞妙法師,說要告假回台北一趟。就在一九七八年元旦,我搭機回到台北。抵松山機場,不期然地在機場內與瑞妙法師碰面,她正要回夏威夷玉佛寺。東老人所有的火化、海葬等法事應都已辦完了。

東老人圓寂之後,我與聖嚴法師有比較多的接觸。我心中暗自稱奇—兩位長老的接班,是採用一上一下、身影不重疊、不共事的方式!在接收文化館的過程中,我看到法師非常的有耐心,有條不紊地處理上上下下的事;大眾的問題,細緻的安頓,沒發過脾氣。東老人對他完全的器重託付,確實讓住眾安下心來!沒想到法師卻說:「我戴上了一頂沉重的愁帽,我未得到分文遺產;相反地,我要付出極大的能耐,來保護並發展東老人的遺業!」「我一直在心中納悶,法師說:『我未得到分文遺產。』這話怎麼說?」的確,東老人生前的生活相當節儉。說句不恭敬的話,可說是近乎苛刻地對待寺眾、徒眾以及他自己。我對他們寺眾深表同情,認為他們可藉不同的角度相互激勵、相互針砭。而此時此刻,他們師徒上下兩代間的送與接、恩與威、繼承與開創間,似有很多意在言外,餘韻未了的禪意。不然,不管從出家人、從佛門來觀察,有什麼「遺產」可分?「我未得到分文遺產」,這是我理不清的啞謎!可能在處理財團法人的過程有些落差吧?我一直沒有提出來問法師,是要分遺教—法?還是要分遺產—寺院?徒子、徒孫對上人的「遺產」應有不同的解讀。

一九八O年元月,我晉山嘉義香光寺,三月在香光寺開辦香光尼眾佛學院。當時法鼓山尚未成立,法師在台的道場是北投文化館和農禪寺,並拓展到美國紐約創設東初禪寺。法師二地往返弘法,偶或回國,我總會邀請法師到香光尼眾佛學院開課。他曾在學院開過《天台小止觀》、《原人論》、《禪源諸詮集都序》等,以中國佛教為主,採密集授課的方式。幾次蒞臨講學,法師也都率領他的徒眾來佛學院聽課。後來法師開始教導中國禪法,來學院開課的因緣越來越不可能。「法師太忙了」,國內國外弘法,時間實在分不出來,體力應該也是超負荷的!

記得有一次法師來嘉義弘法,並舉辦信眾皈依大會。剛好于君方教授在香光寺採訪,因此相約去會場禮座。見了法師,我說:「法師當年去日本修博士學位,說『博士』是為了做謢法工作,以備佛教志業所需。現在到各國教禪法,在國內的時間相對減少,法鼓山開山建設,雜務更多。法體要珍重!」言下之意是:「法師不要太勞累」。沒想到法師話鋒一轉,說:「真後悔接下老和尚的文化館!真拖累。」接著說:「當年我接受美國佛教會的邀請到美國,是想多學幾年英語,以備向國際弘法之用。……」我說:「因緣既然如此安排,法師講開示,可請精通英語的人口譯。」他緊接著說:「現在帶禪修,某某法師作我的口譯,我講一句,少少時間,他卻加註好幾句,這怎麼是我的話……。」現實的苦迫真是無所不在,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內心如是回應著。後面接著有居士進來請法,我們就退出來了。

我因剃度上人的因緣認識聖嚴法師和東老人,我們師徒與兩位長老分別結緣。以我的感想,徒弟與師長是各自有因緣際遇差別,而他們師徒二人前後的交接,彼此從來沒有交集在同一空間、同一時間之中。法師與他的師父東老人的法情道誼,一個是尋他千萬里;一個竟是逾千斤的愁帽。真的是微妙不可思議。可謂各顯神通,精采萬分。

財團法人中華佛教文化館在一九七八年成立。剛開始的幾次董事會我去參加。法師非常客氣,備辦豐盛的菜餚宴請董事們。說真的,我除了慚愧,無以回饋、報恩,尤其當組織成立慢慢運轉、開展,而且快速成長後。我說:「法人董事一職,法師的徒眾可以承事。承法師厚愛,我的謢法工作應該卸任了!」任了幾屆董事,我早已卸任了。

二OO七年夏天,我的剃度恩師七十大壽,我見恩師法體一天不如一天,想趁上人身體還可負荷時,請專人口訪,記錄她出家後的各種因緣:入寺、劈柴、種菜、烹煮、知客等職務到求學、弘化……。見證六十年來一介尼眾出家在台灣佛教寺院、教團、台灣社會中,其文化、宗教的相互激盪,所謂出家修道精進、堅持信願的如是歷程。待整理告一段落,將出版時,我請示上人要請誰寫序,上人不假思索地說:「請聖嚴法師寫。」於是,我打電話到法鼓山基金會辦公室,請秘書果本法師轉達請序之意。只一個星期,序文就投來,動作俐落,文筆暢快,一言中的,令人欽敬。法師扶病寫序,提攜後學,令我非常感激!

法師圓寂後,家師上人、悟因、香光寺的僧眾,在二月四日、二月十五日上山瞻仰,追思,參加植存;祈請法師涅槃寂靜,再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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