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觀的態度 ――對現代性的一個挑戰(1)
前頭的歷史 ―「現在」對「以後」



世俗的人必須建造地上之城(the City on Earth),但這要花些時間。換言之,倘若暫存性事物是所存在的一切,人之城(the City of Man)總是未來之城(the City of Future),因為現在的城遠非應該所「是」的城。(27)現代生活是為以後和未來準備的,信用、增長、教育、孩子、儲蓄、保險、商業──所有這些都是為以後作準備,以面向一個永遠不確定的未來之種種可能性。
 
默觀者體驗到「短暫─永恆」的現在
 
我們為了贏得時間總在忙碌,覺得愈快愈好。如果沒有為了未來的計畫、策略、預備和目標,我們的生活就不可想像。暫存性纏擾著現代性;時間因素是要被征服的自然的一個方面。加速度是現代科學的一大發現,我們個人和集體的生活在一刻不懈的競爭中,在目標和獎賞的牽引下,努力向前奔跑。我們必須(因我們被迫)趕上一切新的事物,希望能夠預見下一步會出現什麼。我們必須通過向未來(the Future)進軍來造就自己,以及同胞、民族,甚至世界。我們正快速地走向「大審判」(Great Event)。救贖論已成了末世論,有神聖的,也有世俗的。
 
默觀者在這世上終止了這種時間的奔流,對他們而言,暫存性停止了─更確切地說,它轉向了自身,因而短暫─永恆的(tempiternal)「實在」出現了。「短暫─永恆性」既不是一種無窮的時間,也不是一種無時間性的永恆,而可以說是時間的靈魂或核心。它不是一個重新獲得的過去經驗,也不是突然在先知般的出神狀態中所把握的對未來的經驗;相反地,它是對現在的不可還原性,也就是對時間在現在當中的完滿性的發現。「短暫─永恆性」就是時間的充滿性。(28)
 
默觀不是對「以後」感興趣,而是對這一不可還原的現在感興趣。甚至當默觀者積極從事某種與未來有關的事時,他也懷著對現在的這種引人入勝的興趣行動,以致隨之而來的行動非常難以預測。默觀的行動是創造性的,它是一種新的開始,而不是一個結論。
 
如果你是一個默觀者,你可能會在路上做一個撒馬利亞人,以致開會遲到,或者僅僅做些碰巧引起你興趣的瑣事。最終你沒有要走的路,也沒有要到的地方,一切朝覲都被棄絕。正如伽比爾(Kabīr)[29] 唱道:「由於永無休止地朝覲,這世界死了,死於太多的沐浴!」(30) 對神秘主義者而言,只有「短暫─永恆」的現在才重要,並將其體驗為真實。你的生活意義不僅僅在於最後的成就,正如交響樂不只是在終曲中。每一刻都是決定性的,你的生活不會得不到實現,即便你在途中遇到意外事故,而未活到你的黃金時期。一日就是一生,每一日本身都是充足的。(31)
 
「默觀」揭開了所存在的每一事物的完滿性,這種完滿性就在於是其確實所「是」。拉蒙.勒爾(Ramon Llull)[32]在其巨著《默觀書》(Book of Contemplation)開頭說:「人當快樂,因為他存在。」(33)快樂似乎是默觀者的運氣(lot),因為真正的默觀者對明天無所期望;時間已被贖回、克服或否定。艾克哈特在他對《約翰福音》的拉丁文評注中說:「拿走時間,晚上即早上」(Tolle tempus, occidens estoriens),或用更加意味深長的話說,「西方即東方。」(34)這個世界就是「好夢想的製鞋工」,雅各.波墨(Jacob Böehme)[35]所描述的「永恆一代快樂的遊戲」(das Freudenspiel der ewigen Gebärung)。(36)
 
天國、涅槃(已在這裡)也就是現在,不過不是牛頓學說意義上的「現在」。如果你是一個覺悟者,那麼,覺悟什麼也沒帶來給你,只是(以前)你不知道這一點。你已在那裡,更確切地說,你已經就是「那個」(that)。(37) 儘管昂貴的香膏可以賣掉,把錢用於周濟窮人,但這位愛者被證明是正當的,因為正如耶穌在為她辯護時所暗示的,她是在完全自發地做「美事」。(38)「跟我一起歡樂吧」,盲人歌唱家鮑爾(Baul)唱道,「我不可能見到黑暗」。我們也不能見到光─只看見被照亮的世界。
 
這確實是一個危險的學說。如眾多經文所肯定的,默觀者雖然處在社會「之上」或「之外」,但他們會迷失方向,不知身在何處。那些人利用默觀的中立,不去剝削人,以及行非正義之事,也會受人侮辱。然而最終,正如方濟各傳統所描述的,他們「完美的喜樂」(perfect joy)似乎不受任何事的污染。(39)
 
默觀者的每一刻都是充滿的
 
現代人總是急著開始「下一件事」,而對默觀者而言,「上頭」的天堂和「前頭」的歷史並未有根本的分別。它們兩者都是拖延─讓你「進入」(ingress)天堂或「進展」(progress)成歷史。
 
不論是個人主義的資本主義或國家的資本主義,不論是傳統對「天堂」的信念或馬克思主義對「歷史」的信念,「上頭」的天堂和「前頭」的利益僅僅是一個程度和方向的問題,它們所鼓勵的種種態度之相似令人難受。
 
默觀的態度並不遵循這樣的一種模式。當你必須玩這世俗遊戲時,你應真誠地玩它,卻不崇拜種種規則。每一刻本身都是充滿的,至多引發下一刻。安東尼奧.馬查多(Antonio Machado)[40] 唱道:「徒步旅行者沒有路,走著走著就有了路。」(Caminante no hay camino, sehace carmino al andar.)(41) 每一刻都包含了整個世界,連續性不是一種堅固的事物,不是如有的佛教傳統所說的一種「無我」的本質。雷納.馬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42] 在他的詩中唱道:「我們的生命在轉變中活過。」(Leben geht hin mit Verwandlung.)(43) 如果你不積聚美德、權力、知識、錢財,你就不會有挫折感,因為每一刻都是一件獨一的禮物,本身是完全的。
 
「剎那勿輕過」(Khano ve mā upaccagā),(44) 顯然地,默觀者體驗到的這一「短暫─永恆」的現在,不僅僅是橫跨匆忙的過去和加速的未來。毋寧說,它是一種交叉,它本身擁有全部的過去,因為過去死了又復活;也擁有全部的未來,因為未來儘管還未降臨,但它保存了一個隱藏的太陽的全部光輝,這光輝可以出現在視域的任何一個角落。
 
不是通過逃離時間(即便這是可能的),默觀者才發現了「短暫—永恆」者。毋寧說,這是通過把它與不斷闖入水平時間線的垂直維度完全結合起來而達到的。「短暫—永恆性」不是時間的缺場,而是時間的充滿,但這一「充滿」當然不僅僅是未來。
 
 
(27) 參見R. Panikkar, “Is There Place for the Temple in the Modern City? ”, 載於Changing Perception of Developmental Problems , Vol. 1 of United Nations Center for Regional Development, Regional Development Series, ed. R. P. Misra and M. Honjo (Singapore: Maruzen Pte. Ltd., 1981), pp. 275-288。
(28) 參見Panikkar, “El presente tenpiterno: Una apostilla a la historia de la savación y a la teología de la liberación”,載於Teología y mundo contemporáneo , ed. A.Vargas Machuca (Madrid: Cristiandad, 1975), pp. 133-175; 對時間和時間神秘主義的一般性研究,見拙文“Time and Sacrifice: The Sacrifice of Time and the Ritual of Modernity ”, 載於The Study of Time Ⅲ, ed. J. T. Fraser (New York: Springer, 1978), pp. 683-727。
[29] 伽比爾(Kabīr, 1398-1518):中世紀印度虔誠派運動的領袖、著名詩人。其宗教哲學是印度教的吠檀多不二論與伊斯蘭教蘇菲派一神論的綜合。他宣稱宇宙萬物的最高本體是一種無形式、無屬性的純粹實在,稱之為「梵」、「羅摩」或「安拉」。他反對教派的對立,批判印度教的種姓歧視現象,主張在神面前人人平等。他也批判煩瑣的祭祀儀式、禁欲主義。他運用一般民眾熟悉的方言寫了大量通俗易懂的詩篇。主要作品有《五千頌》、《羅摩尼》等。
(30) 參見Ch. Vaudville, Kabī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Press, 1974), p. 267。
(31) 參見《太》6:34。
[32] 拉蒙.勒爾(Ramon Llull, 1232-1315):加泰羅尼亞作家、邏輯學家、方濟各會士和神秘主義神學家。他一生遊歷北非和小亞細亞,在穆斯林中傳播基督教。他主張尋求人之間的宗教和諧並不是通過十字軍和宗教裁判所,而是通過彼此尊重和共同探求,尤其是通過對話。著有《異教徒和三個智者》(Book of the Gentile and the Three Wise Men )、《默觀書》(Book of Contemplation )、《科學之樹》(Arbor scientiae )等書。
(33) Llibre de contemplacio Ⅰ, 2: “molt se deu alegrar l’homeper Ço come es en ésser. ” 當然,第一章論述的是人當因上帝存在而快樂;第三章論述的是人當因鄰人存在而快樂。「哲學家總是快樂的」(Philosophus semper est laetus), 他在Liber Proverbiorum (editio moguntina Ⅵ, int. Ⅴ, 122 in Sala-Moliris, 1974, p. 113)中補充道。他在Llibre dels mil proverbis 中以一句論喜樂的箴言開篇:「為此而高興吧,上帝是良善、完美的」(Haja’s u alegre, per ço car Deus es tol bo ecomplit)。也可參見拙著La gioia pasquale (Vicenza: la Locusta, 1968)。
(34) Exposition Sancti Evangelii sec. Iohannem , No. 8 (Owit and Koch, 1936, L. W. Ⅲ, 9)。最近一些令人驚異的拉丁文本的英譯選集(包括對《約翰福音》序言的評注),參見最近出版的:Meister Eckhart, The Essential Sermons, Commentaries, Treatises, and Defense , Edmund Colledge and Bernard McGinn 英譯和介紹,Classics of Western Spirituality (New York: Paulist Press, 1981)。
(譯按:「西方即東方」是拉丁文「晚上即早上」的字面意思。)
[35] 雅各.波墨(Jacob Böehme, 1575-1624):十七世紀德國神秘主義者和神智學家,德國激烈敬虔主義者的代表。他聲稱基督的靈曾給予他洞察力,而明白《聖經》的大奧秘。他強調善與惡存在於所有的「實在」之中,善惡之間的衝突鬥爭是宇宙的創造力量。著有《曙光》(Aurora )、《偉大的神秘主義》(Mysterium Magnum )和《走向基督之途》(Weg zu Christo )等書。
(36) 轉引自H. H. Brinton, The Mystic Will (New York: Macmillan, 1930), p. 252。
(37) 參見喀什米爾濕婆教派的一節引人注目的經文:「實際上,沒有事物產生,沒有事物消失:(宇宙中)只是輝煌燦爛、振動不止的能量(spanda),它儘管沒有一切時間性的連續,卻顯示出不同的現象。說它產生和消失,這純粹是隱喻的說法。」(the Spandanirnaya of Ksemarāja , Ⅰ, 21)轉引自Silburn, Hymnes , p. 29。
(38) 參見《太》26:10。
(39) 參見西方靈修經典文選,Regis J. Armstrong and Ignatius C. Brady, eds., Francis and Clare (New York: Paulist Press, 1982), pp. 165-166。對聖方濟各所說的完美的喜悅的另一描述,見Johannes Jorgensen, St. Francis of Assisi: A Biography , T. O’Conor Sloane 從丹麥文譯成英文(New York: Image Books, 1955), pp.108-110。
[40] 安東尼奧.馬查多(Antonio Machado, 1875-1939):西班牙詩人,著有《孤獨》(Soledades )、《卡斯蒂亞的田野》(Campos de Castilla )等書。
(41) Proverbios y Cantares , Ⅴ.
[42] 雷納. 馬利亞. 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奧地利詩人。他的詩歌充滿孤獨痛苦的情緒和悲觀虛無的思想,不僅展示了詩歌的音樂美和雕塑美,對十九世紀末的詩歌裁體和風格以及歐洲頹廢派文學,都有深厚的影響。著有《時辰祈禱》(Das Stunden-Buch )、《新詩集》(Neue Gedichte )、《杜伊諾哀歌》(Duineser Elegien )等書,以及諸多十四行詩。
(43) Duineer Elegien: Die Siebente Elegie , Ⅰ, 51.
(44) 《法句經》,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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