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對話的特性】諸宗教的真正相遇
特性五:宗教對話具有政治性



如今在世界上的許多國家,如果學者和教徒們不至於威脅到國家的現狀,他們就能享受自由。諸制度宗教只要承認國家具有不容質疑的主權,就可以繼續相對地不會受到干擾─儘管它們依賴於國家,但宗教自由的範圍可能非常不同。然而,真正的宗教對話不可能滿足於此,對話不可能承認諸如「絕對不能觸動的政治現狀」的主張。
 
非常富有悖論意義的是,對宗教人士來說,沒有任何進入時空中的事物是終極的,宗教對話也是政治性的。從政治上來說,宗教對話既不是中立的,也不是普遍的。蘇格拉底曾經是一個宗教聖人,耶穌曾經是一個宗教人(religious Man),哈拉智(Al-Hallaj)[26] 曾經是一個宗教神秘主義者,他們三人都捲入了對話,三人(在政治上)都被處死。
 
在此,我們也強調三點:
(一)對話不是私人的事務;
(二)對話是一種承載理論的實踐,它會帶來新的理論;
(三)宗教對話的內容也有一個政治語境。
 
對話不是私人的事務
宗教不可能是私人的事務,因為人不僅僅是個個體,且宗教是一種整體性的屬人的事務。宗教和政治不能分離,這不僅僅是指宗教體制必然具有政治性的結構,而且意指宗教也具有人類學的維度。即便有人要為「宗教作為純粹的內部事務」這樣的觀念進行辯護,雖然關於這種觀點展開的宗教對話是屬於特定的共同體,但它們也會展示出其中的政治特徵。如此一來,對話不但以直接的方式,也同時以間接的方式,而屬於城邦(the polis,指公共生活)。(27)
 
對話改變了參與者以及被關注的宗教的自我感知(selfperception),這(和其他因素一起)反過來又塑造了城邦的生命。但是,更加直接地說,對話也是政治活動。對話在人的心中可以有其根源,但它的果實都是可見的,並準備在廣場(agora)讓人收割。我們無須只考慮印度、北愛爾蘭、巴勒斯坦、古巴、衣索比亞、黎巴嫩、梵蒂岡等等,那些地方的宗教對話顯然都是政治性的。
 
更正確地說,原則上每種宗教間的相遇,都觸及直接影響政治生活的人的問題。「三位一體」也隱含了社會關係;死亡要求處置屍體;聖事同樣和入會、健康和婚禮有關;上帝暗示社會權威;稱義(正直)包括了公義等等,所有的這一切,都屬於公共生活、政治生活。
 
歸根究柢,宗教不是私人的事務,因為我們自己不是一個私人性的「事物」。實際上,我們不僅要在道德上承受社會責任,而且在本體論上不是任何個體的私人財產,所有的一切在竊竊私語不久後,就人人共知了。
 
所有的人稱代詞都彼此互屬,沒有「你」就沒有「我」——如果沒有其他陽性代詞,也就沒有陰性代詞、中性代詞、雙數詞和複數詞,反之亦然。對話就是這樣一種在過著公共生活的人之間的公共活動,它確實就是與任何政治行動的基礎有關的一種公共活動。在政治問題上如果禁止對話,則會讓對話整個地變得枯燥乏味且離題。這不僅意味著對話需要接受政治現狀,而且比任何宗教還需要維持政治現狀。東盟、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八國集團、蘇丹、印度以及許多其他國家,它們不僅是地理政治學的實體,而且具有多宗教的現實。例如,基督教傳教士在亞洲的錯誤,就在於他們雖然與亞洲宗教對話,卻不考慮亞洲被殖民統治的事實。同樣地,如果根除了當前的社會政治處境,印度教和穆斯林之間的對話就不能結出多少果實。(28)
 
對話是一種承載理論的實踐,
它會帶來新的理論
理論和實踐的辯證法在對話中被取代了。對話是一種實踐,它源於理論,並導致另一種實踐,而這種實踐又會反過來充當新理論的基礎。理論基於對話的實踐而得到試驗和評價,而它反過來又促進了新理論的產生。對話是一種實踐,它不僅加深和轉化了觀念,而且也轉化了行動和態度。
 
對話的地點不可化約成講演室或廟宇,而應該是城邦。每次對話,就如現實中人們的相遇,它不僅僅是概念的交鋒,而且還擁有政治的特徵。人們之間每一次的討論,都介入了城邦的權力和生活。在較高的層次上,宗教對話更進一步地具有政治性,它質疑的不僅僅是為了達到小目標所使用的小手段,更是人類生存的基礎,這一基礎也是政治生活的基礎。
 
對話作為一種基本的人類活動,修正了「以純粹理論的生活作為目的本身,它優越於實踐生活」這種新柏拉圖主義的理想。這種理想認為,純粹理論的生活是通向目標的唯一方式,而這個目標曾經是純粹的理論。在這意義上,純粹默觀的生活雖然不直接是政治的,但是它高於政治之上。
 
無庸置疑,這樣一種「理論——實踐」的生活觀,把對話僅視為另一種鼓吹真理(即皈化對方)的方式。例如,當基督教在所謂的宣教之地開始要求對話時,非基督徒便會質疑這種對話僅僅是一種為了舊的改宗所用的新策略。我們必須清楚地闡明,這種對話態度遠離了真正的對話精神。
 
對話不是任何一方手中的技巧,這並不是在說要反對默觀的優先性;相反地,它意味著默觀不是純粹的理論。實際上,默觀是一種為理論所滲透的行動,理論和實踐都在非二元的和諧中匯聚─即成為「存在」本身所「是」的和諧的一種行動。
 
在這意義上,對話一方面意味著沒有任何人能夠擁有整個真理;另一方面,意味著真理本身不是任何純粹客觀的「事物」。(29) 換言之,人類為真理而奮鬥中的對峙屬於人類的城邦。「政治」並不意味著只是運用最有效的手段,而且是對人類生命之目標的揭示、認識、獲得和討論。
 
宗教對話的內容也有一個政治語境
如果宗教和政治兩者無批判地相互混合,那麼,就會導致宗教一邊(神權政治)或政治一邊(國家極權主義)的極權主義結構。如果宗教和政治相分離,則會導致來世宗教(純粹抽象教義)和頹廢的黨派政治(僅僅是爭論手段和權力)。這一難題的解決方法,就在於介入兩者之間的非二元觀。(30)
 
事實上,我們時代大多數棘手的宗教難題都會有政治性的內容,沒有任何宗教對話能夠繞過「拯救」(salvation)對人的意義─讓「拯救」代表生活的終極意義。
 
例如,沒有任何關於公義的對話,能夠將正義的問題擱置一邊;也沒有任何關於正義的考慮,可以忽視世界的「社會——政治——經濟」問題。人們不再接受不考慮國家的和平(the paxcivilis)而討論「和平」,這就如同談論「聖戰」(jihad)和「正義戰爭」(just war)不能忽視現存的政治處境一般。(31)
 
同樣真實的是,世界的政治問題也具有宗教特徵。宗教對話不完全是在宗教體制的範圍之內,人的宗教維度滲透了每一個政治活動。例如,宣稱天主教會的祭司、伊斯蘭教的毛拉(mullah)或佛教的比丘不應該捲入政治,這已經是一個關於宗教的政治決定。健康、教育、福利等問題也具有宗教的特徵,因為它們從來就不完全是官僚機構需要解決的專職工作。
 
讓我們回到伽利略(Galileo Galilei)和貝拉明(Roberto Bellarmino)[32] 的爭論上——伽利略首先計算出來的天體運行以及貝拉明關於天體生存論上的現實。根據天體生存論,他們雙方都相信:天體的運行和天體的生存這兩者既不能相互分離,也不能完全無關。沒有某種宇宙論的基礎,就如同沒有完全非神學的宇宙論,就沒有神學。自律就如他律一樣並不讓人感到滿意,(33) 兩者合理的聯結關係是存在律的,這關係是非二元的。
 
所以,很明顯的是,宗教對話不能在「宗教」體制的包圍中被割裂,它處於或介入生活之中。它不是為了所謂的神學家或宗教「領袖」提供的某個單獨特殊的領域,更不是為了學術「專家」提供的領域。將宗教排除於公共論壇之外,就如同認可對「教士」(這只是給予各種宗教的領導階層一個名字)的政治主宰一樣,都是致命的。真正的宗教對話,將把人從人的支離破碎和過度的專門化中解放出來。在某個限定的領域,專家意見可能是合理的、必要的;但在宗教對話範圍內,這些便會讓人性自身處於危機關頭。
 
 
[26] 哈拉智(Al-Hallaj, 858-922):伊斯蘭教蘇菲派(Sufism)著名人物,生於波斯,是苦行游方的蘇菲,足跡曾遠至印度。他宣揚禁欲主義和入主合一的入化說,因觸犯了正統派的教義,而遭處磔刑。死後被蘇菲派尊為殉道者,其位於巴格達的陵墓被尊為聖墓。
 
(27) R. Panikkar, El espíritu de lapolítica , Barcelona (Península) 1999.
 
( 2 8 ) J. D’Arcy May, “Integral Ecumenism, ” in Journal of Ecumenical Studies , 25, 4, 1988, pp. 573-591.「打破信仰共同體之間或之中任何的溝通,都構成一個普世難題。」(頁577)我在最廣泛的意義上把「信仰共同體」解釋成「人類自然的共同體」,因為宗教最終是文化的靈魂。
 
(29) R. Panikkar, “The Existential Phenomenology of Truth, ” Philosophy Today , 2, 1958, 1/4, pp. 13-21.
 
(30) R. Panikkar, “Non-Dualistic Relation between Religion and Politics,” Religion and Society , Bangalore, 25, 3, 1978, pp. 53-63.
 
(31) R. Panikkar, Cultural Disarmament. The Way to Peace , L o u i s v i l l e (Westminster/John Knox) 1995.
 
[32] 羅柏圖. 貝拉明(RobertoBellarmino):十六世紀羅馬天主教的紅衣主教。
 
(33) 我把「存在律」理解為一個實體和存在的政體之內在連結,它是任何存在者相對於存在(on)的構成秩序(nomos),這種秩序為萬物彼此關聯留下空間。對這一觀念的描述, 參見R. Panikkar, “Le concept d’ontonomie,” Actes du XI Congrès International de Philosophie , Louvain(Nauwelaerts)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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