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塔之旅專輯
守塔的人



「佛塔」出現世間,經歷兩千多年來的時、空演變,外貌和內涵多已迥異於原始佛教時代。尤其在寸土寸金的今日臺灣,「佛塔」早已俗化,提供了另一項功能「納骨灰」。我們希望經由走訪靈骨塔裡的「守塔人」,試圖描繪出我們社會裡「塔」的縮影,......於是從南到北,我們展開了一連串的旅程:

 

迎著北海岸公路呼嘯而來的海風;

走過蟲鳴唧唧的蜿延山路;

訪視

焚屍爐上猶冒著煙的火葬場;

捧著骨罈進塔的哀戚喪眷;

豪華辦公室裡,形色飛揚的寶塔經營者;

還有,塔裡默視著遠方的骨灰罈......

 

巧把塵勞為佛事

近午時分,一輛輛遊覽車接踵地開進停車場,這座位於南臺灣觀光勝地的佛寺,轉眼熱鬧起來了。

 

大雄寶殿、延生堂裡,祈願聲隨著裊裊清煙擴散;擴音器震天價響,不斷尋人、報用齋人數;人們熙來嚷往、大聲交談著、孩童來回追逐嬉戲,穿梭在香客大樓、齋堂和樹林間,到處都顯得生趣盎然......,只有寺裡供人存放靈骨的寶塔卻人煙罕至,似乎已被人群遺忘,它靜寂地矗立在朱牆黃瓦之間,靜靜地觀看著活躍的人間,也靜靜地接納人生最後的一切......

 

這座靈骨寶塔是七層、樓閣式的建築,有著磚紅色的塔身,鐵灰色的瓦,每一層圍上白色的欄竿,一眼望去典雅肅穆,而守著塔的,是一位已逾六十的老法師。

 

穿過樹林的屏障,向著寶塔走去,人們遠遠就可以見到塔裡老法師微佝的身影,塔的大門洞開,塔前的香案上,數柱馨香還燃燒著,此時在這座佛寺裡塵嚣是那麼的遙遠,除了守塔老法師傳來唯一的脚步聲。

 

塔裡,中央位上被擦得發亮的玻璃框座裡,地藏王菩薩正身端坐著,手上的寶珠和錫杖反射著天光,隱隱透出菩薩度生的智慧和力量。菩薩身後引領著排列整齊的灰、黑色骨灰罈,塔壁上窗戶引進了溫暖的陽光,寧馨的氣氛彷彿是片種滿了蓮的國土。國土裡,那一個個掛著照片、刻上人名,高不及兩尺的圓形骨灰罈,訴說一個個曾奮鬥過的人生故事。......

 

「持好七遍心經了嗎?來!抱好它,跟著我上樓......」老法師從塔頂下來,叮嚀聲打破了塔裡的靜寂。角落桌旁,一位凝望骨灰罈沉思的男子,才似乎回過神來,小心翼翼捧起供在鮮花、鮮果和香之前的罈子,挽起身旁的男孩,緊跟著老法師,亦步亦趨上樓。

 

老法師一身素淨的僧服,煥發出篤定的神采,他謹慎引導這對哀戚的父子,將罈子「就位」,又切切觀照他們,收拾沉痛的心,將受持佛法的功德,迴向給逝去的人,最後目送他們離去。

 

「要用佛法的智慧引導人們,放下失去親屬的傷痛,讓已逝者也可以獲得利益......」老法師談起他十多年來默默守著塔的心願。

 

「佛教的荼毘提供了人們莫大的便利。」他說,因為,荼毘通常在人去世後,七至九天內就舉行,精簡衛生地完成人生最終的大事,如此不但寓含惜福、惜緣的深意,更容易讓人憬悟生命無常,激勵珍惜生命的人生觀;也可以免除土葬時,人們必須在「無殼蝸牛」充斥的現代社會,覓個「好風水」的艱難、執著,節省高達二十到二百萬元間的建墓費用。最重要的,但也最常被忽略的是大地可以不必花費五到七年的漫長光陰,來收回一具屍體,可以改善環境景觀、水源污染等問題。而且,探視棲息在佛寺寶塔裡的親屬,也是人們親近三寶、正信學佛的增上因緣。

 

為了能適時接引前來進塔、拜塔的人們,老法師每天清晨做完早課,就前來開塔、四處打掃、上香、念佛迴向,「時常,塔門一開,就忙得連上洗手間的時間都沒有」老法師笑眯著眼說。「擬出完善的寶塔管理辦法,讓人們在儀節上能有所依循」,又可以照顧守塔法師的健康與修學。讓每一份「為度眾生建寶塔」的心願,能奉獻綿長,是老法師的願望。

 

「臺灣地震多,存放骨灰罈最好改採用密閉式設計,不但罈子不會掉落、受到傷害,又可以增進塔內壇城的莊嚴、便於清潔維護。」累積多年的經驗,老法師說出傳統納骨塔需改善的方向;而塔裡有些空位總乏人問津,這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南台灣民風淳樸,大家仍放不下『看風水』、『選方位』的執著,......有時還有人親領『地理師』,拿著羅盤到塔裡來測方位呢!所以先把塔蓋成八角型,再慢慢引導大家......」

 

「......誰啊?來拜塔嗎?......」常年守著塔,老法師不但練就了上下塔樓的矯健身手,聽覺也相當敏銳,他遠遠地聽到了拜塔人的脚步,適時發出親切的招呼。

 

老法師匆匆下樓了,一份沉潛奉獻、隨緣度眾的心行,在這生與死交會的壇城中明晰起來,一如塔中端坐的地藏王菩薩「善知方便度眾生,巧把塵勞為佛事。」

 

秋涼晚景伴孤塔

 

蕭瑟的秋風裡,一座方形的五層寶塔緊臨省道矗立著。省道上車流如水,而塔前的蓮花池早已乾涸。幾近敗落的蓮葉飄零著,塔上的「卍」字迎著落日餘暉,尋覓著夏日倒映在蓮池裡搖曳的身影。

 

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塔院裡不見人影。塔的左側有座螺旋形的金爐,簡樸的外殼上有著龜裂的痕跡,似乎曾燒過大量冥紙;右側是幢二層樓的房子,房裡除了簡單的沙發外,角落堆滿著冥紙。而金爐右側,遠處還有座老舊的鐵皮小屋,屋裡並列著兩架糶穀機似的鐵皮機器,就在那兒,三個人影晃動著,空氣中送來若有似無的交談聲,......

 

他們嚼著檳榔,一邊交談,一邊將紙箱裡沾著黃土、像極枯樹幹的「東西」,傾倒到鋪滿了冥紙的鐵盤上。直到他們緩緩地將一個相同色澤的球形骷髏,端正擺在枯枝上,終於可以辨認出,原來—那是一具遺骸,是其中一位體格瘦小、兩鬢斑白的年老男子的母親,十二年前過世的,厚棺埋葬之後,今天的「撿金」的日子。

 

另外兩位體型高大、年約六十的男子,以熟練的手法,對著它「念」經之後,將它送進鐵皮機器裡,由其中一人點燃瓦斯槍,霎時,呼呼的火聲和著曠野裡的風,將燃燒的冥紙飛揚飄散。最後它也被裝進罈子,棲息到塔裡,靜觀塔外川流不息的人潮。

 

這是座遠離佛寺建於市效的寶塔,由於寺裡法師人手不足,又要兼顧城市裡的法務,只好選在特殊節日和初一、十五來為塔裡的人誦經、迴向,而這兩位男士年老退休之後,也就應聘前來,成為常年守著塔的人!

 

登進寶塔掏金去

小陳前年從軍中退役後開始創業,現在一房地產公司上班,主負責經銷「陰宅」—現代化「企業寶塔」,加入以「企業經營」、「投資」為主的守塔人行列。

 

為了極力促銷塔位,小陳跑遍南部各縣市,雖然經常因為「觸人霉頭」飽受挫折,但他堅信:「寶塔『很實用』,而且未來行情看好,又沒有推銷房地產的強列競爭壓力!」於是他越跑越起勁,幾乎寶塔不離口,逢人便推銷。

 

「......及早買一個吧!臺灣人口越來越密集,誰能保證身後不會成為無殼蝸牛呢?......我們的寶塔,是密閉式的,採完全空調系統,既美觀又舒適,......地上有九層,地下一層,塔位將近十萬個,左鄰右舍不怕沒伴,對親人盡孝的最好方式,就是為他們買個身後的塔位,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由於在推銷上,緊緊捉住中國人「慎終追遠」的美德,「企業寶塔」就像雨後春筍般快速竄起,成為房地產炒作中備受注目的一支。

 

在市場行情方面,北部一座「企業寶塔」的業務主任,介紹說:「我們目前的價位很合理,在十八到三十五萬之間,但是中間高度的位置就比較貴,不過我們的寶塔是經過名地理師指點,座落在群岩環抱之中,俯海臨天,又有藝術家的典雅雕作、全天候的餐飲和休憩服務,大家都會喜歡的......」

 

以「愈早買,賺愈多」撼動人心的「將軍山」寶塔,一度炒熱了陰宅市場,使許多建築公司師法其技,陸續推出大型「企業寶塔」、墓園等預售案,但本身卻出現更換企業主、工程停滯等情況,終至引起千餘位投資客的大恐慌,過程曲折離奇。

 

位於南部,聲稱將在八十一年底啟用的慈雲寶塔,則打著「目前推出價統一是五萬元」的響亮口號,說:現在價格針對的是「投資客不是使用者」。該寶塔為了促銷,帶動投資風氣,好讓「塔暢其流」,特別製作「塔位供需及獲利圖示」,向投資者分析:在投資銷售市場價方面,已經可以漲到十一到十五萬元,啟用後的使用價格,更可以高達二十萬元以上......。

 

處在股市狂飆、投機歪風昌盛的臺灣社會裡,眼見著轉手之間即可淨賺兩、三倍的寶塔投資,怎不令人動心?「而且,」熱心的經銷者總還會不忘了說:「縱使你買了到時候真的賣不出去,留給自己或家人使用,不也很實際?捐出來給慈善救濟機關,得個好名聲,不是更好嗎?」

 

面對著因「  賺死人錢」,倍受質疑的「企業寶塔」,大多數的經營者已逐漸釋懷。他們說:那是為配合政府墓政改革所設計的現代化商品,是順應趨勢,何況「企業寶塔」賣出的是塔位的「永久使用權」,這和蓋了公寓,賣房地產,根本沒什麼兩樣啊!所不同的是「企業寶塔」的售後服務可能還更優厚呢!

 

除設備上,力求符合現代人的物質生活口味,「企業寶塔」在建築營運上,更盡力揉雜了人們的宗教信仰,「我們寶塔一樓大廳的設計如同寺廟一樣,供奉西方三聖、地藏王菩薩,二樓有耶穌基督、聖母瑪麗亞,......因為一般人佛道不分,所以,目前只分出西洋教區,其實信什麼都可以,......但是我們只賣塔位......,我們會考慮發高薪聘幾位師父來,住在塔裡,專門誦經,......」儘管推銷員一面推著鼻梁上的金絲鏡框,一面熟練地說著生意經,而令人質疑的是,高薪可以支付生死當前人們對宗教的仰求?可以打發宗教心靈對於人類的終極關懷?

 

傳聞中,某「企業寶塔」屢用重金請師父住塔誦經,一次竟說:「請師父務必幫忙,反正這寶塔塔位進滿以後,終究還是要永遠歸給佛教的!」言下,「企業寶塔」守塔人經營的過程,更加鮮活地展現!讓人無法釋懷的是:在企業守塔人的心中,宗教不知何時,已從掏金的工具,淪落為扔棄責任的囊袋了!

 

車子的聲音回響在空谷裡,我們循著指標,在凹凸不不的石子路上摸索,找尋著歸去的方向。天愈來愈黑,驀然眼前,觸目所及,大小不一的墳墓,一個向東、一個向西,有的湮沒在漫草中,有的上水泥光禿一片,還有在墓前造個小涼亭、挖個水池的,甚至塑個土地公在門前......這兒就是傳統觀念裡,人們嚮往「入土為安」的「好風水」吧!?可是,原本清爽的小山丘,此時卻像生了重病似的,氣息懨懨,令人不忍駐足。

 

天邊烏鴉哇哇地鳴叫著,深秋的晚風陣陣襲來,不知不覺間一股涼意湧上心頭,滿山的墳墓仍靜寂地躺在漫漫雜草中,......無疑的,「靈骨塔」提供了現代人生的終極安頓,而不同的「守塔人」也讓寶塔展現出不同的生命。「靈骨塔」是否能迥脫當前社會炒作、投機的惡習,發揮安定人心、啟迪向上的力量,確是值得我們反思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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