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停看聽
在天堂與地獄的日子

這對我真是挑戰。記憶中,我連母親都沒擁抱過,而且出家人也不宜如此。 更重要的是:她們一身是病,又髒又臭,會不會傳染啊? 但我又問自己:我所學的大乘菩薩道只是知識嗎?



位於印度東部、鄰近孟加拉的加爾各答,是印度屬一屬二、西化甚深的大城市,因為臨海,居重要運輸地位,長久以來,一直是重要的工商業重鎮。
 
雖然是國際大都會,居住著上千百萬人的加爾各答卻是印度最具爭議的城市,赤貧與極富比鄰而居,天堂和地獄僅一牆之隔。
     
出生入死的擺盪

2002年2月,在吳哥窟所在地的暹粒縣營區見習期滿後,我臨時起意,決定到加爾各答德蕾莎修女的垂死之家當義工。

抵達的那天,天氣相當熱。下機後經人指點搭車到MOTHER HOUSE。

聽完院方的簡介,一位加拿大籍義工Cornne帶我去找落腳處,勉強住進一間150盧比的單人房,衛浴公用,寢具很髒,但時間已晚,暫時將就。

隔壁房住著一家人,整夜都是小孩的啼哭與大人喧鬧聲。

第二天先去找房子,找到一家位於小巷弄中的家庭式旅館。附近也有不少同樣的小旅館,住的大多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自助旅行者,東、西方面孔都有,東方人以日本、韓國人為多。
 
巷弄中充斥著許多攤販,賣明信片、賣水果、賣咖哩餅、賣麵、賣菜……,背包族需要的物品,都可以在攤子上買到。即使是店面,也都小到只有三分之二張榻榻米大,店舖主人穩如泰山地盤坐在一堆貨品當中,不必起身,一伸手即可拿到每一件東西。由於狹窄凌亂,自然談不上衛生,我曾親眼在一個菜攤上,看到老鼠從一堆蔬菜和老闆的腿上走過去,而老闆仍然悠閒的和客人討價還價;也看到有人在排水溝尿尿,旁邊的奶茶攤仍有許多顧客享用早餐。
 
每天清晨,就得從旅館出發,到仁愛修會的總部和其他義工會合,然後再分頭前往各個中心服務。從旅館到總部,大約要走半小時。
 
沿途人多,加爾各答的人真是多到難以形容,不論什麼時候走到街上,觸目所見都是人,站著的、躺著的、蹲著的、走著的、閒晃著的。男女老少都有,其中還有不少乞丐家族,小孩們一見到外國人,都會伸出小手,用稚嫩、生澀的英文說:「money or chocolate?」

街頭上和人共存的,還有流浪狗、流浪牛、流浪豬。只要有垃圾堆的地方,就有一群流浪動物在那兒翻找可吃的東西。有時,也會有遊民加入尋覓的行列中。
 
而談到動物,不能不提加爾各答的烏鴉。在這個城市裡,能和人等量齊觀的就是烏鴉了。想想看,滿天黑烏烏的大鳥,持續發出ㄚㄚ的噪音,是多麼詭譎的景況!對原本已因工業污染,而顯得灰濛濛的加爾各答天空,烏鴉的存在,似又為這憂鬱的灰,補上暗沈的黑。

當義工的第一天,與Cornne六點多就到修院吃早餐。一位日本女人前來問我是否為佛教出家人,原來她從小就想出家,她還曾經作夢,而夢裡的師父長的就像我。

飯後走路前往垂死之家。這是德雷莎修女創辦的第一個中心,被稱為她的初戀,一直吸引著全世界的志工。就像作家葉心慧在<臨終之愛>一文中說的:「由於語言不通、流動率高、又沒有集訓,志工經常都像處於一片混亂,但其中又蘊藏了玄妙的秩序,修女與長期志工常笑稱這是垂死者之家的魔法;推動垂死者之家運行的,不是繁瑣冗長的組織與章程,而是匯自十方的善心與真愛。」
 
今天的志工約50人,修女對志工並沒有特別的資歷要求,沒有國籍、宗教、年齡等限制,也無須擁有醫療專業或護理經驗,只要願意付出一點點時間及愛心都無比歡迎。
 
沒有太多說明,自然會有人拉著你去工作。我分到廚房洗盤子,倒廚餘、泡洗碗精、沖淨、擦乾等四道分工程序,分秒必爭。

接著到病房擦床,兩個人一組:先把患者抬到另一張床(她們大都骨瘦如柴,很輕的),然後快速的將塑膠床墊擦淨,再鋪上乾淨的床單,有的人爛瘡很大,膿血頗多,有的尿失禁,所以臥具要反覆換洗。
 
10點,志工到屋頂休息吃點心,可以稍微轉換心境。
 
之後餵病患吃飯。有個病人依偎著我,還親我的手,顯出無限幸福的樣子,但我一直很在意她的滿口牙垢和口臭。

12點服務結束,我與一些人坐地鐵回旅館。

下午前往DAYADAN的兒童之家,這兒的小孩都是孤兒,有的殘缺,有的智障,有一個已經30歲了,聽說還不會自己吃飯……,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死亡和陰鬱的氣息。大部分的小孩一直蹲在廁所;而為因應小孩需要,四處均有坐式廁所,氣味很不好。

為他們擦身,也全是尿味、大便一大坨,一些志工媽媽做起來很順手,而我看到這些小孩如此頹廢、缺乏生機,無法自理,心情十分沉重。

對這些小孩而言,吃飯是一大難事:有些無法自己吃,有的不肯吃,有的要爬很久才到飯廳,一頓飯大約要花一、兩個小時才能搞定,飯後殘局更是難以收拾。在這裡,感覺不到小孩的喜悅與純真。

佛陀說得對:生命是苦。

自此之後,我沒有再去兒童之家。
 
第二天與法國籍的Monica前往垂死之家。用早餐時又碰到日本女人,她還是熱情地擁抱我。一位新加坡的華人修女知道我來自台灣,主動地來鼓勵我。她讓我與四位日本學生把好幾箱的小瓶乳液倒到大罐子裡,他們是社工系的學生,年紀雖輕,卻已走遍天下,還申請到這兒實習。

有一年輕的患者,一隻腳幾乎爛透,修女為她剪除爛膿、消毒,她淒厲尖叫。我為一個病人按摩,她說:「你的手怎麼這麼冰?」唉,我的心才涼一大截呢。

有個人呼吸困難,趕緊為她戴上氧氣筒。

週日的服務令人難忘:我協助護士為患者換藥,病人因痛會抗拒,我必須抱著她、唱歌安撫她,以轉移她的注意力,唱甚麼歌呢?當然是「三寶歌」。
 
在垂死之家,病人有人照顧,即使最後死了,在去世以前,至少感到了人間的溫暖,因為修士修女們都非常地和善,她們盡量地握病人的手、擁抱病人。如果病人情形嚴重,一定有人握住他的手,以便讓他感到人類對他的關懷。這對我真是挑戰。記憶中,我連母親都沒擁抱過,而且出家人也不宜如此!更重要的是:她們一身是病、又髒又臭,會不會傳染啊?
 
但我又問自己:我所學的大乘菩薩道只是知識嗎?我連病人都嫌惡,我的修行是甚麼?

10點有彌撒,我也去參加禱告。
     
當痛苦遇到樂觀

星期四是個特別的日子。

同為德雷莎修女創建的痲瘋病中心,因需要專業照護,並沒有提供給來自世界各地的志工服務的機會,僅在每星期四開放志工參觀訪問。

1957年,印度鐵路局慷慨地在加爾各答郊區阿頌索附近,撥出鐵道旁的一塊空地,給「仁愛傳教修女會」設立了痲瘋病中心,收容了來自印度各地的癩病病患,並施行職能治療。
 
本以為痲瘋病院大約是個隔離式的環境:住著許多傷口潰爛、哀哀呻吟的病患。沒想到,迎接我們的卻是一個花木扶疏的美麗庭園:有菜園、有魚塭、有豬圈的社區。再往另一邊走,還有忙碌萬分的紡織廠、製鞋廠,而病患所需要的手術室、病房、義肢室、復健器材等也一應俱全。有不少病患在痊癒之後選擇繼續留在中心服務,並結了婚、生了孩子,院中甚至還為這些下一代成立了學校。

此處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很樂觀,見到外賓都是彬彬有禮地合十微笑。介紹的人說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病患們自力建設的;每一個有工作能力的人都會參與生產,自食其力,他們甚至可以提供火車站周圍四百多名遊民飲食,活得相當充滿自信與尊嚴。
     
天堂與地獄

很多志工朋友都說:加爾各答很多地方像地獄,真不像人住的;但因有德蕾莎修女和這麼多有愛心的人,所以變成天使的樂園。

而我在這裡,每天實習之後心裡都很疲累,會動念:明天不要再來了!但第二天卻又不由自主地再接受試煉—放掉法師角色、當一個純粹的人。

服務的時候,內心總是不斷地翻滾、自我辯證:出家後是否更有慈悲心、平等心、更能放下、更能入眾生心?無著菩薩因為無量的慈心,故能用他的舌去吮狗身上的蛆,我能出自赤誠去關心、去擁抱眾生、實踐尊貴的施受法嗎?
 
是的,成佛路遙,菩薩道難行。但是,在天堂與地獄的日子裡,我至少體解到:生、老、病、死真是我們修行的四位天使啊!

(作者按:我在垂死之家學習幾天後即染上熱病,不適合繼續為病患服務,於是臨時決定前往大吉嶺山城避暑。山上多是藏胞與密教的氛圍,非常適合靜修。但因氣候太冷,我又患上風寒和痢疾,加上缺水諸多不便,一週後即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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