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響
警眾偈的美學

是日已過 / 命亦隨減 / 如少水魚 / 斯有何樂 / 大眾 / 當勤精進 / 如救頭然 / 但念無常 / 慎勿放逸



 
二O一二年三月,春分之際,「香光莊嚴雜誌社」再次著手收錄清淨梵唱,其中我唱誦了一曲〈普願警眾偈〉。整首梵唱也只不過短短一分又幾秒鐘,然偈短意豐,千百年來一直在梵剎、行者心中傳唱,是一首醒世惕語,足以讓人低迴、沉思再三。三十四個字的偈語,說盡人間生命短暫與無常,惟有精勤不息,才能看見生命稍縱即逝的亮光,不僅如此,也隱約透露佛菩薩不忍眾生苦的悲憫情懷。
 
文意美學
 
不久前在《人生》雜誌及網路上,同時看到一則很動人的傳說─日本「回首阿彌陀佛」的故事。

傳說在西元1082 年有天早晨,京都永觀堂的住持永觀和尚,經行念佛時,阿彌陀佛驀然從佛桌徐步而下,走在永觀的前面,與他一起經行。此時的永觀,非常驚訝!而啞然躊躇之際,阿彌陀佛回首向永觀微笑著說:「永觀,太遲!」或者有一種說法是:「永觀,快跟上!」意思是「永觀,不要躊躇不前,趕快前進來啊!」

雖然是個傳說,但在我心裡,這是一個佛菩薩勸慰眾生,要趕快精進修行的意象,感覺到阿彌陀佛那柔軟無比的慈悲,無限深刻、悠遠!阿彌陀佛回首一望,一笑、一語中,把佛心不捨眾生受苦,期盼眾生趕緊加快腳步修行的慈悲,表露得淋漓盡致。對我而言,「回首阿彌陀佛」與〈普願警眾偈〉,雖異曲卻同聲唱著相同的調。

生命是脆弱、無常的,姑且不論這是為佛教所強調,在這世上的有情,沒有不在經歷生命分秒遞減的事實,有情識的人類,應該最容易感發,只是年齡差異,人生經歷有別,各來吟詠一段警眾偈,而有深淺不同程度的感觸。一個正值人生之秋的我,驀然回首,有的是一臉驚慌和喟嘆,與阿彌陀佛那個回眸,恰好形成「迷」與「悟」的強烈對比。所以,阿彌陀佛才輕喚:「永觀,快跟上腳步來!」陡然一覺,永觀就是我,我就是永觀;永觀就是普賢菩薩心中的「大眾」,「大眾」就是阿彌陀佛心中的永觀,我就是那大眾!日後再唱起警眾偈,已然將佛菩薩慈愛、掛念的凝望融進偈言裡。

警眾偈,在佛門暮課每日必誦,或者在念佛圓滿日的大回向時,也以此偈作為整個儀式的句點。雖然二者唱誦曲調不同(見譜例),但都被應用在修行法事上,提醒大家趕快精進努力,做好當下,莫待明天。有如古諺:「莫待老來方學道,孤墳都是少年人。」詩亦有云:「奉勸諸賢及早修,光陰似箭去難留,寒來暑往催人老,不覺青年白了頭。」那是對眾生生命深沉的憂慮,而殷殷垂提自覺自醒的佛心佛語。

梵唄美學
 
簡短的警眾偈,也可以呈現佛教梵唄的「教化」思想,藉由深妙清雅、節奏有度的聲調,把佛法深奧義理—無常,以及佛菩薩的悲懷傳遞出來,這就是佛法的微妙音聲。我們可以在佛法微妙音聲的世界裡,體味宗教含義與佛教美學,最重要的是,能夠從妙音裡獲得佛法妙智。

很明顯 ,警眾偈是以「偈」 的形式表現 ,這是「十二部經」體裁之一,是遠古時代佛陀因應說法弘教需要而產生。《法華義疏》提到:「何故諸經有長行與偈?」這是因為眾生所好各不同,有的樂長行,有的樂偈頌;或者有的聞長行不了,聞偈頌便悟,佛陀隨眾生意才說長行或偈頌。因此偈就成為漢傳佛教梵唄的表現文體之一,貫穿在佛教行文之中。

如我們所知,漢譯偈頌,跟中國古代詩體的格律有關。隨朝代不同,詩體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之別。不過漢譯佛經時,為了普及化地深入民心,譯經師刻意以當代人易懂的文體為偈,並且不在平庂、對仗、押韻以及句數上多加琢磨,就因為如此,偈頌便讓人感覺簡短卻蘊義深遠而廣為傳誦著。現在我們所唱誦的警眾偈,便是四言八句偈,文句樸實、易曉,整個偈頌感覺起來,既有詩的美妙,又可吟可唱,添增偈頌本身豐富的可讀性,不會感到乏味,如此事半功倍地達到以偈頌傳遞甚深義理的功能。

梵唄本身的音樂結構,基本上是五聲音階或七聲音階調式構成,只要稍加練習便可以朗朗上口。易於唱誦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偈頌的音樂形式,大都是反覆迴循的旋律,以一句或二句或三、四句為單位反覆,形成大同小異的定型曲調。這樣的梵唄簡潔無華,也蔚為梵唄沉穩的風格。現在選錄的警眾偈,基本上算是二句為單位迴環的梵曲。雖然唱到「如救頭然」來個變化轉高音,有如低昂之際,梵響干雲,莫不開神暢體,豁然醒悟的意味;接著「但念無常」一字一音的唱法,又像帝釋鼓般警策大眾前進;「慎勿放逸」又回歸原來曲調作結束,似乎又勸說要保持恆常精進。梵曲到了曲末,好像是從既定旋律中出走,如此出走方式就好像藉由樂音娓娓述說法要,我們就從動態的樂音,讀出偈言要傳達的意思。
 
我們對聲音是直觀的,如果再從另一個面向看整首梵曲的旋律安排,讓人感覺到其實在簡約無華中不失變化,避免因迴循而落入單調無趣,加強梵曲在藝術層面的美感。仔細聆聽的話,可以覺察我們的心,突然在這轉變處被提振起來了呢!

旋律迴循反覆,已經成為梵唄特有的風格,由此表現佛教淡、靜、淨、簡的意境。

此外,從生命觀照角度來看這樣地唱誦方式,林谷芳教授便認為,迴循反覆的旋律特色,表現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關聯,這是與生命情懷連結的人間性。上述提到譯經師以易懂的文體為偈,這絕對是站在人間立場來考量,以貼近眾生心靈的感覺來為眾生著想,讓每個唱誦者能碰觸到人的生命本質。生命本不是簡單的事,必須在不斷重覆中反芻、推敲、反省,才能有所沉澱,體會生命的況味,在簡單純樸中找到力量,那才是生命底層真正的能量,也才能源源不絕而感到對生命的踏實。當我們能安於這樣反覆迴循,唱誦警眾偈時,我們將聽到內在呼喚自己的音聲,也將感受到佛菩薩欲拔眾生沒在生死長河之苦的悲懷。
 
唱誦美學

在沒有文字記錄的原始佛教,音聲語言成為佛陀和眾生交流的主要工具,佛以音聲弘法,引領眾生修道證果;比丘之間也以口耳相傳方式誦習佛經,因而音聲語言就是當時的載道工具。現在我們可以從經藏或律藏裡找到,佛陀反對比丘用外書音聲誦經,但允許建立屬於佛教自己歌詠聲唄風格的記錄,以歌詠聲說法,但不能「過差」歌詠聲說法,便一直被傳承下來。中國佛教千百年來也因此承襲這個規定,如今唱誦已成為中國佛教特有文化之一,不管唱誦是否因地域性而有差別,除了解、行之外,唱誦亦成為佛教徒一項重要的修行入門。

現在大家所熟悉的梵唄,都是中國佛教的唱誦方式,既是佛教的文化,其意涵就是宗教性的。雖然唱誦也有旋律,在宗教的概念下,唱誦即是一清淨的諷誦,因此與唱誦者的身心狀況息息相關。唱誦者以清淨之心,始能發出清淨之聲,唱誦者必須作好自己的情緒與心靈觀照,也就是把自己的身、口、意三業,落實在一個安穩、祥和、真誠的淨業之中,如此唱誦起來,便與宗教性有所連結,將宗教情操及個人的生命情懷串連起來,這些是超乎語言概念所能表達的,然實際上已在唱誦中直顯佛教的「智」與「悲」,並與個人的生命相對話。不管是讚或偈、咒、經文的唱誦,其作用都是一樣的。這是聲音與心境彼此的關係,莊嚴梵唄聲不是人為刻意的音聲,而是由行者的心境所流露。

回到唱誦的現實面來,除了觀照三業清淨外,調息、發聲也是唱誦必要注意之處,《高僧傳》記載,支曇籥曾「夢天神授其聲法」,法平的「響韻清雅,運轉無方」便說明發聲、運氣跟唱誦有著密切關係,而「深遠聲齊輪發聲猶如雷震」更說明「佛音如雷」的微妙清淨且影響深遠。

此外,對於唱誦內容文意,也應加以理解、研讀,就怕文意不通而不成聲調。例如〈警眾偈〉的意旨何在,理解了,配合唱誦者的身心淨業,縱然只是清音梵唱,卻已超越聲音表層,帶來強大感染力,引起共鳴,開導眾心,所謂「轉讀之為懿,
貴在聲文兩得。」這樣才可能感動人心,讓聽者的心性有所啟發。東晉的法等,曾於東安嚴公講經時詠誦經文,唱誦畢,嚴公說:「如此讀經,不減發講。」讚歎法等如此詠誦經文,其效果一點也不亞於解經,讓大眾彷彿置身「我等今日,聞佛音教,歡喜踴躍,得未曾有」的氛圍裡而受到熏陶。我想這才是唱誦要達到的功能,一種可以讓人發展理性上智慧的意樂,這可說是唱誦最極致的美學。

此次光碟所收錄的警眾偈,沒有固定的節拍(譜例一),就像一首自由梵唄。這樣的自由梵唄,大都存在於維那舉腔,或個人獨誦。這種自由只能用心領會,無法言說,也不能用任何符號作標示,但已把生命豁達,與佛法解脫無礙的思想隱涵在其中。以自己的唱誦經驗來說,雖說是節奏自由,依然是以一份真誠、對法的渴仰、自勉作為心的節奏引領自己唱誦,希望有朝一日能唱誦出生命真正的豁達與解脫。當然要達到這個理想境界,不能光說不作,必須要能及時精進,勤而不懈。
 
靜聽美學
 
記得剛學佛時,在寧靜的寺院,只要傳來法師們的梵唱或聽到悠遠的鐘聲,就會感動得淚流滿面。漸漸地才明白,素樸的梵聲其實是代表我們心靈深處的聲音,終其一生我們都在尋找這樣的聲音,是一種安定、穩重、智慧與慈悲,在我們的生命中永遠需要這種力量。會感動,是因為我們對這份力量的渴望,因而,「聽」就不止於感官上的刺激罷了!

偶爾,我們會聽到「某某人唱梵唄好好聽喔!」其實,梵唄與音樂不可同日而語,不要只停留於感官上的覺受,而是要能從唱誦的音聲獲得法喜與法益。「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梵音深妙,令人樂聞。」是大家耳熟能詳的經文,認為梵音是世間最美好的音聲,我們之所以認為它美好、莊嚴,是因為我們用心靜聽。靜聽,是耳根聽覺的作用,更是聽覺上的修養,隋朝的慧常只要梵聲一發響,颯然傾耳,而有「若此聲梵,有心聞之何得不善也」的讚譽,可見靜聽也是心靈上的學習,讓我們從聽覺感受,逐漸走向心靈的領悟。又像白居易「......一聲來耳裡,萬事離心中。」再則像孟郊「......學道三十年,為免憂生死。聞彈一夜中,會盡天地情。」這是由靜聽而達到情性上的意樂。他們二人都是愛琴之士,聞琴聲而能與天地、生命交融,然現在我們不聞琴聲,而是聽聞詠唱梵唄,我們是否也能融入聽聞梵聲的意境中,讓我們對自己的生命有所啟發,洞徹生命的內涵?
 
餘音
 
走筆至此,警眾偈也已唱至下行煞板處,不管唱誦也好聽聞也好,歸結—在於生命變化無常,我們當有所警策與精進。這讓我想起了一段小插曲—曾經有個同學,在下課前十五分鐘才匆匆跑進教室,看到法師,很不好意思說:「來撿戲尾啦(台語)!聽多少算多少。」聽說古早以前的戲院,放映結束前就不收門票,大家便可以溜進戲院「撿戲尾」。如今溜進教室的這個人,抱持著再忙也要來聞法,縱然只聽得一二句,也歡喜信受,就像「撿戲尾」一樣。原來,「撿戲尾」就是精進、用功,隨時把握機會,永遠不說太慢或來不及,否則「是日已過,命亦隨減。」「永觀,太遲!」一記警鐘已然輕叩,在這人世間迴盪,因而我們要加緊步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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