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自024 期
1990.12.20
釋見諦
湧泉之歌西雅圖喪禮側記
八月十三日,下午三點多光景,在斜風細雨中,我們來到西雅圖的一家殯儀館,參加王老太太最後的追思禮。
這家殯儀館是日本人開設的,其外觀毫無殯儀館的建築形式,而只是一般住家民房的樣子,「也許是拿自家房子開殯儀館吧!」我不禁如此猜想。
進入室內,所見的擺設仍然是住家的--兩床沙發、柔軟的地毯,茶几上擺著數本期刊,牆壁的裝飾與窗帘的花色透露著典雅,室內的氣氛是如此溫暖、寧靜,彷彿主人剛起身去沏茶準備接待老友似的。
接著我們依序走上二樓,原來一樓是接待室,二樓才是進行告別式的地方,有兩座人頭的石膏雕塑,分別擺在樓梯轉角及走廊上,塑像眼光炯炯,神情安寧,似在引導孝眷作生命的哲思‥‥。窗外,飄忽的細雨已不再那麼苦寒,王老太太學佛的虔敬神情,此時竟自然地浮現眼前‥‥我們來到了祭禮室,這房間約有十來坪大小,門右邊有個如字典架的高腳台,台上小日光燈昏黃的光芒靜靜地灑在台面的本子上,這是給來賓簽名用的。簽名簿一則是留作紀念,一則是提供孝眷事後回謝函的依據,貼心的設計,省卻眷屬多少麻煩!除此之外,這房間倒布置得相當簡樸,只在角落裡擺著一架黑色的鋼琴,據說如果喪家需要,殯儀館會連絡專人,配合祭禮的儀式演奏曲子,當然這項服務是計時的。此外五、六排靠背的米色沙發依序並列著,想是給參加祭禮的人坐的吧!在盡頭處是祭禮室的中心,也就是停放靈柩,供人憑弔、瞻禮的地方。
靈柩正面共有左、右兩扇門,右邊的門已經鎖上,左邊的門尚留著,以供瞻仰遺容。我們看到王老太太如熟睡了似的,神情安祥,病床上掙扎扭曲的痛苦顯然已成過去,佛陀帶給她的安慰表現在那張安祥寧謐的臉上。
殯儀館一位工作人員穿梭不停地佈置場地,他的穿著是如此正式--著西裝、打領帶,不像我印象中鄰居喪事的零亂、嚎哭、喧嘩、人群、車隊,倒像是在替王老太太辦一件事似的。此時,我竟感覺來此地的目的只是來探望熟睡中的她老人家而已‥‥。工作人員從邊門進入另一個房間,搬出一尊佛像,還有燭台、淨香爐、香‥‥他的動作敏捷、俐落,很快地就把壇城佈置起來。據說這家殯儀館能依孝眷的要求,提供各種宗教儀式所需的物品,這些物品不但精緻,而且正宗,可見經營這一行的人必須熟知相當豐富的各種禮俗、信仰差異才行!
不久,另外兩位西裝筆挺的男士,捧了兩盒黃色的菊花恭敬地站在靈前,靜默片刻後便將黃花獻上。看他們必恭必敬的行禮,起先我以為他們是王老太太生前的親戚好友,最後才明白原來是負責錄影的攝影師,為王老太太在世間留下永恆的紀錄,當然這也是殯儀館的一項服務。
獻花後,追思禮便正式開始了,有七位法師身披海青袈裟引導念誦。內容以念佛為主,再加上心經、發願文、三皈依與回向淨土,中間由法師說偈開示並披讀追思文,王家親屬都是受過高等教育,在社會上有良好職業,此時,他們在哽咽啜泣中隨著法師的引導,或頂禮、或長跪,行禮如儀地表達了對王老太太的哀思。整個祭儀約四十分鐘結束,工作人員隨即將棺木的最後一扇門關上,此時王家主人拿出一包花生糖,分贈給每人一顆,這倒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到的習俗,不知隱含著什麼意義。
接著便要進行焚化了,我以為要坐車到荒郊野外的焚化場去,其實不然,焚化室就在地下室,它是這棟建築設計的一部分。兩位工作人員輕輕地將靈柩推進電梯(原來靈柩是架在有輪子的檯車上),我們也跟著下去。地下室是個停車場,盡頭處是焚化室,旁邊又有一間冷凍室,想來是存放遺體用的。靈柩推到焚化室前就煞住了,此時是孝眷與亡者告別的最後時刻,在法師的誦經聲中,哀傷的子女淚如雨下,再一次跪哭在板上,兩位工作人員才將靈柩輕輕地送入焚化爐內,關上門,按了幾個鈕,王老太太的一切就在火中慢慢化去!
離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美國處理亡者喪禮的情況與台灣竟有如此大的差別。據說他將亡者領出、訂購棺木、安排時間、場地,乃至出殯、火化,亦有人土葬或檢骨灰,全部都由殯儀館負責。以今天為例,從告別式到火化,只有二至三位辦事員服務或協助,高行政效率,使得喪事的進行顯得秩序井然,而空間設計的完整性,訴諸情性,恰到好處的行止,以及服裝整齊、威儀良好的敬業態度,不但照顧到生者的身心感受,亦使人感覺亡者一如生前般的貼近,因為她是如此受禮遇、尊重;像台灣常見的趕場「道士」、「土公仔」,殯儀館的辦事就不一樣了——「誰管你家死了誰?」「快!我們後頭還忙著‥‥」喪事混亂糾纏著吆喝,即使不這麼吆喝,在處理上亦多反應著難以名狀的驚愕——純粹在辦理一件喪事,而不是在處理生離死別,從這一點差別上看,我不得不承認我國素稱「禮儀之邦」的文化有待省思了。
生離死別是生命中必然經歷的痛苦,「哭」則是人類宣洩哀情的一種方式,可是台灣喪禮的哀思往往在「五子哭墓」、「招魂歌」、「三藏取經」的號啕聲中喪失殆盡,甚至還有歌舞、電子琴花車,不知是為慰亡者在天之靈,抑或是為滿足生者聲色之慾?在西雅圖這幢小小的殯儀館裡,人們以最簡單、樸實、莊嚴的儀式來表達追悼之禮,用「感謝亡者生前一切努力」的態度來面對自己的哀情,在喪禮中,亡者無言的現身說法,更能使生者感受到生命存在的珍惜,而在台灣,這份意義早已隨著喪禮型態的轉變失落了!
窗外,雨仍然淅瀝瀝地下著,參與者的車影一個個消失在雨中,漸去漸遠,然而,台灣與西雅圖喪禮的兩幅景象卻在心版上清楚地浮現出來,久久不能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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