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天涯
山居歲月:法寶山禪修札記

在佛法的世界裡,地域的鴻溝是可以跨越的。法的相遇,是心的交會;佛陀拈花微笑的心法傳遞中,毋須言語,一花一葉知見如來與眾生……



沒有背負太多的行囊,卻也不及三衣一缽的瀟灑,就這般地來到馬來西亞的檳城,會見東南亞的陽光。
 
這趟行程,對我來說充滿了未知數。預定參訪的道場是指導禪師—開恩法師的法寶山,卻因與我作伴的如禮法師未能及時同來,山上剛好沒有女眾住眾,因而禪師安排我先「寄住」在山下的一座比丘尼寺院。他們遙指山邊的一角告訴我:「開恩師父的法寶山,就在山的最上頭。」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巒,卻只有雲深不知處之感。
 
初識檳城,只留下個林蔭小城的印象。在山下待了一晚,隔日法寶山有大專營活動,於是,有專人接我上山了。蜿蜒的山路,覆蓋著一層清薄的山嵐,迷濛的霧氣,彷彿置身幻境。憶起這次的來訪因緣,只覺得與法寶山似乎就是結了這麼一段緣。當初,極力說服我陪同前來的女眾法師,在因緣變化中取消了既定行程;而我,卻在一連串的因緣推動中,行向了法寶山!
 
踏上法寶山,清幽感隨即襲上心頭。山上平日是頗幽靜的,除了少數時期的活動日穿插外,大多的時間都是猴子、松鼠還有小鹿為伴。在山上,感覺這些小動物都是我的朋友,陪我住在這兒。據法師說,這裡的猴子,時而還會遊晃到大殿附近採榴槤。我想,法師們的慈心相待,眾生是有感知的,牠們也就遊走得愈加逍遙了。這般山林生活,我可是鮮少有機會體驗。放眼望去,樹上盡是結實纍纍的香蕉、山竹還有大榴槤,這都是我每餐必定享用的珍寶呢!
 
初次來到法寶山,師父熱忱地招呼我品嚐東南亞風味餐。親近、隨和地與護持居士們,介紹我是台灣來的「小姐」。隨後,大夥兒便以「台灣小姐」這般地稱呼我了。接到的電話,亦是「台灣姑娘」嗎?這稱呼,直把我叫得一愣一愣,卻又滿心洋溢著信眾們陽光般的熱情。
 
法寶山難得舉辦的大專營活動,是我這次來訪的意外收穫!人數眾多的大專營,年輕學子展現了無比的青春活力。佛法在不同的學習者心中流動、交會,以法會友總是令人愉快的。護持的義工媽媽們,更是天未亮便到廚房裡忙進忙出,供應了目不暇給的佳餚。剛開始,我與他們交談反應總是慢半拍,因他們習慣在談話中摻雜多地的方言,華語的發音和一些慣用語都與台灣略有不同。因而,我常在一連串的談話中,聽得楞頭楞腦。譬如當地稱洗澡為「沖涼」;我說擦桌子,他們說「ㄇㄚ」桌子;而我隨山下比丘尼到市場,所見到的素包則稱為「齋飽」。初識「齋飽」這玩意兒,直把我笑翻了。同樣是華人,地域的文化差異,最直接的反映就是在語言上。然而,在佛法的世界裡,地域的鴻溝是可以跨越的。法的相遇,是心的交會。佛陀拈花微笑的心法傳遞中,毋須言語,一花一葉知見如來與眾生。聖者的心彼此感應道交,與如來悲智相應,消弭了人我的疆界。而我在這兒住了一個多月,不知從何時,也開始「ㄇㄚ」起桌子了……。
 
思及弘一大師,回照開恩師父的慈心相應,只感周遭的山林之氣,愈加悠然、清涼了……

山居生活我面臨的第一道功課是「廚房行門」。法寶山的護持居士和熱心的anti(阿姨)們時而會上山,準備餐點供養山上的師父們。如禮法師與我則在最初幾天負責準備早餐。平日在家我是頗少下廚的,直到這一、二年,我才較常與老妹輪番「坐鎮」廚房。平常煮給家人吃是頗隨心所欲,不必在乎「只管煮熟」的手藝。老爸總說,我炒的菜跟人一樣「活力」不夠。這會兒得供養山上的師父們,思及平日的功夫,不得不冒汗了,也因而見到如禮法師的第一句招呼語,竟是:「師父,您會煮飯嗎?」
 
煮飯這等日常家務,我一向笨手笨腳。禪宗古德總說平常心是道,將悟後的醒覺,融入吃飯、睡覺等平凡不過的生活起居,入世生活成為心地風光的體現場域,流暢無礙。而我平常鮮少打坐用功,匆忙中更使不上力。每每望著滿室的鍋碗瓢盆醬醋茶,只覺得眼珠子似乎在廚房裡鈍化了。修行生命的涵養是一步一腳印的功夫,台灣寺院執事生活的繁勞,亦是修行心力的磨練吧!不過卻與我對三衣一缽的修學願景,有所落差。自己雖也抱持「佛法不離世間覺」的信念,卻是無奈尚處於見山是山的第一階段呀!暫且無力超脫當下的身心情境,只有先安於現階段的學習,指待「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之來日吧!
 
簡單、舒暢的山林生活,只須在心頭上用功;餐餚的調理藝術,我就疏於理會了。因而樂得在廚房裡當如禮法師的小囉嘍。前幾次的菜餚調理中,法師恭敬地請問山上師父們口味,開恩師父只是客氣地回答:「鹹有鹹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都好。」這讓我想起了弘一大師。一位涵容世情,從而凝鍊出一片菩薩心懷的藝術才子,將一生的絢麗多情,收斂、消融在靜觀平寧的超越中,只還原出一份淡然、廣闊的菩提悲懷。大師出家後與夏丏尊先生的一次進餐因緣,只肯接受極簡單的供養,對其中太鹹的白菜蘿蔔,夏丏尊先生勸他別吃,大師只說了這麼一句:「鹹是鹹了點,但鹹也有鹹的滋味,也是好的。」藝術美學的極致,當是如此吧!內在的沈澱與昇華,終究成就了一身的清風道骨,溫潤透亮。在清嚴的戒行生活中,透出生命的清淨莊嚴,敲響了南山律宗!思及弘一大師,回照開恩師父的慈心相應,只感周遭的山林之氣,愈加悠然、清涼了。
 
開恩法師講法、接眾都如春風般地和煦。每週六晚上,師父都會下山到洪福寺授課,開示內容深入淺出,切合實際的修行生活,老實修行的踏實之風顯露無遺。山上、山下,不同的因緣時刻點,我總有機會照會到不同的人、事、物,交織出不同的學習情境。歡喜也好,苦惱也罷,總是須回歸佛法,檢視自心。師父的開示,言猶在耳:「深觀自他的身心因緣,而非念念與貪瞋癡相應,持續造業輪轉,身心會愈苦……隨緣消舊業……。」學佛前,聽到「隨緣消業」諸如此類的佛語,總認為佛教是消極的;遇境方知,其中蘊含多深厚的悲智。人間事、世間情,總有太多無理可循的戲碼上演。外在世界與個己身心總如鏡影般,相互映照,相互緣起。若非深刻的自覺,只有在彼此身心,造就更多愛取、怨離的苦迫流轉。解脫的召喚來自醒覺的心靈呀!而一位行門得力的成就禪師,往往能將內修的深度醒覺,融入對境的渡化中。深觀自他,以聖智攝化凡情,才能更臻於圓滿的修行生命吧!
 
我一向喜歡禪宗,總覺得禪宗對生命質地的追求,有份不僅止於苦、集、滅、道的「意境」。婆子燒庵那有趣的公案,道出了修行真功夫應有的生命情境:抱著美女若枯木,可落入了「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式的「鈍」,與覺照的慧心是不相應的。高妙的禪法,終須回歸到最平凡的生活來自我檢證,達至心無罣礙處。外境是美女、是枯木皆了了分明,卻也都妨礙不了修行者的心了。只是,鈍慧如我,離這「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的境地遠著呢!只能在念起、覺遲的過程中,照見心路的幽微,只有藉助禪修行門,一再地淬鍊自身的心力、念力與菩提道上的願力了。而禪宗給我的啟發,亦是一種生命的氣度與格局涵養吧!
 
雕塑、廟宇雖是外相,卻象徵了修行者道心、願力所播灑的一顆菩提因子……

平日,如禮法師和我多會在固定時段打坐,我們居住、打坐的這幾間女眾寮房,都剛完工不久。山居生活練就山上師父們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不若我這「城市佬」還得從澆花、收水管開始「見習」。遇到馬桶漏水、水管破裂等「大工程」,我只須報告一聲,即有法師前來搶救。得以成就這護持修學者的山林道場,法師們可付出了相當心力。山丘間,座落的幾間木造建築是男眾寮房。環山圍抱著清雅的大殿,於此間打坐用功,方不負山林廟宇之靈秀吧!古來,山林梵剎、祖庭道場的耀眼,總是修行者的光芒所輝映。當年,開恩法師到物資缺乏、瘧疾盛行的緬甸,跟隨帕奧禪師學習南傳禪法,在同行者皆打退堂鼓的情況下,他卻堅持到底。而今,於法寶山開啟一塊安僧、渡眾之地。
 
望著這片山林,我很難想像開恩師父剛接手這道場時,偌大的山頭,就只有師父一個人坐鎮照應;其後,路面的鋪設,還是其弟子—覺源師父一起參與完成。至今,覺源師父仍是每日無休地監督尚未完成的工程。覺銘師父、覺道師父、覺竟師父繼之共同護持,時而可見法師們忙碌的身影,映照在靜謐的法寶山。一處道場的成就如此不易,然而,在流轉的時空中,總有肩負弘法使命的僧侶,站在不同的歷史時刻點,在此埋下希望的種子,只待時代因緣成熟,成就庇蔭眾生的參天大樹。虛雲老和尚曾說過這麼一句話:「佛言法相,相以表法,不以相表,於法不張……。」雕塑、廟宇雖是外相,卻象徵了修行者道心、願力所播灑的一顆菩提因子。一生奔走於整頓祖庭道場的老和尚,處在動盪的時代,只將外境的濤浪,消溶在一片菩提悲心中,沒有蕩漾的漣漪。在紛擾的外境、世事的磨難中,體現出「眾生在心中,菩薩在境中」的生命境界,展現朗朗遼闊的菩提赤懷。一座座閃亮的廟堂,確是修行者心地光輝的映照呀!
 
以往,我總愛在旅行中尋訪名山古剎、世外桃源。回首之際,燈火闌珊處又該映照出怎樣的光景,只有心下明瞭。香格里拉的淨土,終須回歸自心尋求啊!法寶山師父們的盡心耕耘,成就了我這段難得可貴的山林禪修生活,得以分享台灣的師友們,心中無限感念。僅在此,寄予山上眾位師父最深摯的謝意。更祈願法師們:菩提道上,順利圓滿;人間行腳,安詳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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